石匠们开始默默无语地用他们的皮围裙收集那些碎石块儿。雷伯莱希特去拿那只曾经指向远方的右手,从手掌根到伸直的食指尖竟都没有摔碎,手背和食指形成一条直线,而拇指则向内侧靠在弯过来的中指上。这是一位高雅的小姐的手,不管怎么说,雷伯莱希特就是这么想象一位女士的手的。
由于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未来”摔成了很多小块,修复是不可能的了。这堆碎块在卡尔瓦奇工作的木棚外放了一天一夜。
然后,大师便命雷伯莱希特在棚子旁边挖一个坑,大小视地面冻硬的程度而定,再把碎块埋进去。
雷伯莱希特虽然对此有些纳罕,但他从来不敢违背卡尔瓦奇,所以还是去执行任务了。而且这样一来,他得以把“未来”的那只魅力无穷的手归为己有,没有人注意到。
自从那一夜雷伯莱希特偷窥了养母之后,内心的什么东西总使他渴望再看到她的裸体。每一夜的同一个时辰,观看玛尔塔苦修的渴望驱使雷伯莱希特从床上爬起来。他也担心自己的夜游被索菲或是别的什么人发现,但那无与伦比的欲望有着更强大的力量。万一在楼梯间里碰到什么人,雷伯莱希特想出了各种一捅就漏的解释,从内急到口渴一一其实,哪一种都不大可信,因为每个房间里都有夜壶,也都有一罐水。
第二夜令雷伯莱希特大失所望。虽然楼梯间那扇窗里又透出了灯光,但窗帘这一次连一条缝都没有露出来供他渴求的眼睛偷看。
他能怎么办呢?只好把眼睛的乐趣给了耳朵,凝神细听玛尔塔是如何沉浸在她的自苦之中。
第一次偷窥的时候雷伯莱希特就已经在琢磨:玛尔塔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施刑呢?在人们眼里,她既虔诚又高贵,关心、帮助穷人。据说,她丈夫雅各布·亨利希·施吕瑟尔对城里的修道院表现出来的慷慨大度其实不是他本人而是玛尔塔的虔诚所为。
如果说,雷伯莱希特第一次还怀疑玛尔塔会不会在鞭笞自己的同时感到乐趣的话(那些石匠们有时候会聊起这等让人不可理解的反常行为),那么这第二次便使他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因为从小窗,里传出来的呻吟声毫无疑问是疼痛的表示。尤其是,玛尔塔从来不会忘记在每两次抽打自己的间歇里小声而充满激情地念祈祷词。但她念的声音太小,雷伯莱希特听不清楚。只有一次例外——她当时更激烈地念出一个句子来:“我主耶稣啊,请将我从肉欲的恶习中解救出来……”
哦不!我主耶稣!千万不要把她从肉欲的恶习中解救出来吧!
雷伯莱希特想这样喊,因为正是这肉欲的恶习,使他现在感到无上的快乐,虽然这一次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第二天,等他知道养母出门了以后,雷伯莱希特便趁没人注意的工夫,溜进了养母的房间。他拉扯昨夜阻碍了他的那条窗帘,撕裂出一条窄缝,对男孩儿来说这就是一扇通往天堂的窗户。
这一夜他当然得到了满足,而接下来的一夜和再接下来的一夜也没有理由得不到满足。他得以成功地观察研究玛尔塔的身体,而一次都没有遭到过干扰。第四天,雷伯莱希特看到了她的胸脯,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美丽夺目的胸脯。十三天后——那时已经过了复活节——玛尔塔让腰间系着的长裙滑落到了地板上,向他展示了她的羞部。血液顿时涌进了那偷窥者的脑袋和四肢里,像一道道射出的火焰。
这一天,雷伯莱希特好几次被自己的脚绊倒,这在支在大教堂亚当门之上的脚手架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卡尔瓦奇师父打算把高处环绕着这座建筑的牙带上一块裂开的石头起出来。还有一次,一根沉重的铁起子从雷伯莱希特手里滑脱,撞到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末了,他往脚手架上架梯子时又架错了,成了宽的一头儿冲上。这下卡尔瓦奇冲他吼起来——自打雷伯莱希特学徒以来,这还是头一遭:“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你的脑子跑到哪儿去了?”他伸出宽阔的右手手掌,啪的一声打在雷伯莱希特的脸上,打得他脸都麻了。
这个耳光打得不疼,正相反,雷伯莱希特觉得他活该挨这一下。但这个耳光仍然不足以把他从他的那些念头中拽出来。夜里看到的情景总是太过顽固地在他眼前显现。
他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谈论这件令他兴奋不已的事——不能跟索菲谈,虽然迄今为止他总是想向她倾诉自己的一切烦恼。也不能跟卡尔瓦奇谈,虽然他像对父亲一样敬重后者。当然更不能跟玛尔塔谈,夜里,他对养母的身体像对一位希腊女神的身体那样顶礼膜拜。
这一阵子以来,他这连羞耻都顾不上了的崇拜形成了习惯——
说“习惯”,只是为了避免用“上瘾”这个字眼。他开始扮演一个秘密情人的角色,向他热爱的人做出了明显的表示。居家的日常生活中,他想方设法地寻找和她发生接触的机会,已经说不上是隐秘巧妙了。要是能替她跑跑腿或是接下她的一件工作,雷伯莱希特总是忙不迭地赶着去做。玛尔塔感激的表示总是柔和温暖的目光或是一个轻柔的碰触。但是雷伯莱希特告诫自己,她肯定有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崇拜者,而他自己只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不被当回事的。
当然,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种情形瞒不过别人的眼睛。山德的老板对此无动于衷,他更操心的,是他的酒店的销售额、雷骚城堡周围那片森林的收益,还有他前一阵刚刚加入进去的萨克森银矿的盈利情况。另外,他要满足自己的低级需要时,便去找妓女卢多维卡。他的儿子克利斯托夫却表现出强烈的妒忌,使得两个男孩儿之间本来就很紧张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山德老板的这个儿子是个脾气阴郁易怒的男孩子,而且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总是愤愤的抑郁的样子。虽然受着耶稣教团的教育一一但也许正是因为受着耶稣教团的教育,他的目光越来越狭隘,脾性更像是一个老头子的,而不像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最大的兴趣,除了学得并不怎么样的拉丁文,就是数字。虽然没人要求,他却自己去背诵那些数目的平方和自乘的结果,就像背诵四大福音书。然而这两项爱好都绝不是出于对科学的爱,而是出于要凌驾于那些没受过教育的人之上的愿望。
索菲是个很虔诚的姑娘,再也想不到她的弟弟并不只是像看待一个养母那样看待美丽的老板娘。她把雷伯莱希特对玛尔塔的好感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她甚至暗地里很高兴,因为这样看来,弟弟似乎已经战胜了父母的死亡带给他的打击。
春天带着微风来临了,河边盛开着沼泽地蛋黄花。这一年的菲利普和雅各布日,索菲遭遇了一场可怕的事故。对这一事故,雷伯莱希特也有责任,但该承担主要责任的是那个该遭天谴的耶稣教团学生克利斯托夫·施吕瑟尔。而这一事故则改变了索菲的一生。
雷伯莱希特和克利斯托夫又干起仗来了,因为那耶稣团修士(自从克利斯托夫把头顶的头发剃光后,雷伯莱希特就只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了)总是来回叨咕些他自己也不懂的东西。这天,他站在楼梯间的扶栏边布起道来,说什么太阳让身体感到愉悦,但对头脑来说,最大的愉悦莫过于数学真理的明晰了。而这,就是为什么几何学比其他一切人类的研究认识都更优越的原因。
听了这话,雷伯莱希特便把这个耶稣团教士称作是盲目无知的农民脑袋瓜子,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孛艮第的艺术作品。于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两个人就躺倒在地,揪着彼此的头发,掐起架来,像街上的两条野狗一样咬在一起,已经见了血。
被打架的声音吸引过来的索菲立刻插进两人之间劝架。雷伯莱希特喊着要她躲开别管,他要打死这个蠢货。然而和他同样强壮的克利斯托夫却抓住那弱不禁风的女孩儿,两条胳膊一起用力,把她摔了开去。后来,雷伯莱希特宣称,克利斯托夫是瞄准了把索菲往楼梯的方向推的。总之,索菲失去了平衡,头朝下跌下了陡峭的楼梯,翻了好几个跟头。她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像正要遭屠宰的幼猪发出来的一般。最后,她躺在了酒店入口处的地板上,裙子下的双腿弯曲着,两条胳膊张开了,像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那样。
雷伯莱希特大睁着眼睛目睹了这一幕,姐姐摔下楼梯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像生了根似的呆立在那儿,根本做不到跑过去帮助索菲。后者躺在那里,仿佛死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