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索菲治伤的医生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年过后,索菲又能用她自己的双腿站起来了。从楼梯上那么重地摔下去,她居然奇迹般的没有死掉,昏迷了两天之后苏醒过来。
然而又过了半年多,她身上的七处骨折才得以痊愈,她也才又有了力气,能自己独立地随意走动。
但一切并不是这么简单地就过去了——那狠狠的一跤虽然没有给她带来很明显的外伤,却在她恢复期间导致了某种罕见的怪异现象——按照卡尔大帝的贴身医生安德雷亚斯·维萨利乌斯在他的著作《人体构造学》中的说法,这种现象五百万人中才出现一例。
一种无名疾病——如果你非要这么称呼它的话。有个佛兰德医生,真名叫作安德利耶斯·凡·韦泽尔,曾在帕多瓦偷了一具被绞死的犯人的尸体做成骨骼标本,不过不是为了供人取乐,像在意大利寻常发生的那样,而是为了研究人体解剖学。就是这位医生,用深奥的拉丁语声称,人的脑子里有一个专门控制人体生长的腺体,摔跤或是受外伤完全有可能导致本来很正常的人一下子变成侏儒,或是正相反,变成巨人。
索菲的情况正是这样:青春期通常是人长身体的主要时期,她本来早已过了这个阶段,可这时又开始长起个儿来,而且既往高里长,也往横里长,就好像是大自然在肆意闹脾气似的,就算再怎么向体态玲珑的处女圣母玛利亚祈祷也无济于事。一度被人称作“小紫罗兰”的原本苗条秀气的姑娘索菲以前得仰着头看雷伯莱希特才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身躯庞大的女人,比城里最高的男子还高,比比萨大教堂里亨利希皇帝及其妻子库尼贡德的坟墓还让人惊叹不已。
就连本来爱姐姐就像爱自己一样的雷伯莱希特,也被这原因不明的猛长吓住了。不像索菲摔跤以前,他不再愿意和姐姐同时在人前露面了,当玛尔塔分给索菲一个单独的房间时,他甚至很高兴。
房间里有一张专门为索菲打的床。她在那边干些若在从前会令她作呕的活计,毫无怨言,过着修女一般隐忍的生活。
只有星期天的教堂礼拜他们还是一道去。自从那回听了阿坦纳斯·塞姆勒的忏悔布道之后,雷伯莱希特就厌恶这件事儿。如今每回去,他都感觉像是走在人群夹道之中挨鞭子。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小孩子也嘲笑他们。要是有人笑索菲是世界奇观女巨人或是魔鬼的老婆,一边还跳起山羊来,加强侮辱的效果,雷伯莱希特就上去打他们的耳光。
在房子里,索菲既干伙计的粗活,也干女佣的活儿。最下贱的活计她也一声怨言没有地去干,比如说把老鼠从房间和地窖里驱赶出去。这种老鼠有的能长到猫那么大,和猫斗起来能把猫咬死。由于离河水近,山德的房子里有成千上万个这种啮齿动物。索菲的任务是尽可能多地活捉它们,然后绑住它们的一条腿,在盛着鱼油和车轮子用的润滑油的锅里拖过来拖过去,直到它们的皮变得更像是鱼皮,而不再像啮齿动物的皮。这样处理过的老鼠放开后会一直跑到累死——它们皮上的味道令它们自己根本无法忍受。不过这样做有个被人类欢迎的副作用:这种浸过油的老鼠跑过的洞穴和道路,其他的老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避之惟恐不及。
索菲干的所有低贱的活计之中,最要命的一件是护理老施吕瑟尔的痛风病。这个方子是巫医努斯兰推荐给山德老板的,而且要他发誓不泄漏出去,这才用一个金古尔登的价钱卖给他。雷伯莱希特亲眼看见,那药方子里除了详细的说明之外还写着一句咒语,咒的Ⅱ:是那些未经许可便将秘密透露出去的人。这种治疗方法不仅可疑,而且也没能完全除掉山德老板的病根,不过倒确实减轻了他的痛苦。每个星期索菲都要带着恶心到屋顶下的鸽子窝里去取一只小鸽子出来,拿它在病人事先清洁过了的下体上用力摩擦,而且鸽子的肛门要对准施吕瑟尔的。鸽子开始越来越强烈地发出痛风症特有的动作,索菲在这期间不能松手,一直到那鸟儿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生命迹象为止。与此同时她还得在嘴里不停地低声念叨:“鸽子的魂儿啊,鸽子的魂儿啊,把痛苦的折磨带走吧!”
不管是施吕瑟尔的妻子玛尔塔还是其他女佣中的任何一个,谁都不乐意主动做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儿。就这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索菲成了雅各布·亨利希·施吕瑟尔身边不可缺少的人。因此,他不去理会别人的嘲笑,任他们去说山德老板在自家的屋檐下养了个撒旦的老婆,或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巨大怪物。就连教堂的神父阿坦纳斯·塞姆勒在布道坛上破口大骂,称索菲是撒旦的妻子,声言应该二话不说就把她踢出教堂去的时候,相当有势力的施吕瑟尔也还是为那大块头儿的姑娘一手撑着天,并且敢公开骂塞姆勒煽动民众。
由于这件事,这座虔诚的城市分成了两大阵营,但其实哪一个阵营也不比另一个更虔诚,因为说到底,无论是哪边的人都同样腐败和容易被收买,同样阴险恶毒,同样相信魔力。奇迹是虔诚最爱的孩子,这座城市里也没有一个基督徒不暗地里沉迷于那些谁也解释不清的事物,就像莎乐美的赫罗德斯·安提帕斯那样。
总而言之,索菲反常地长个子这件事,大大助长了那些围绕着她死去父亲的恶毒谣言越传越盛。到后来,有个附近女子修道院里的修女宣称,她在十字回廊里撞上了化身为手拿铁锹的秃头男人的魔鬼,这下,要求召开神圣宗教裁判所的呼声响起来了。
自从教皇诺森八世七十多年前颁布了训谕《summis desiderantis affectibus》以来,这个城市一直在争取火烧女巫第一名的可疑名声,至少它一直在努着把劲儿,要力超萨克森侯国、威斯特法伦公国、维尔茨堡公国和埃希施塔特公国。一天,任宗教裁判所审判长老的多明我会修士巴托洛梅欧来到这个城市,亮出一封罗马教廷的文书,在附属老朝廷的一座房子里安顿了下来。这位巴托洛梅欧最让人怕的是,他会在一开始先在够得着的身体部位上连画三通十字,同时低声耳语:“我深信不疑,神圣的罗马教会是所有教徒的真正所属,没有它,就没有灵魂的得救。”他既是控诉人又是法官,正因为如此,他的审查令人畏惧。他既审查聪明的男人,也审查聪明的女人;他既不怕圣阿尔布莱希特·普菲斯特印的书或是约翰·赞则恩施密特的书——印后者的书支撑了河彼岸的有名的印刷作坊,他们除了印祈祷书、《圣经》,也印《贝利亚尔》——据保罗说,那是魔鬼秘密使用的一个名字。
就像雅各布·亨利希·施吕瑟尔将他射杀的野物的犄角在店堂的墙上展出一样,宗教审判长巴托洛梅欧大约是为了达到震慑的目的,在裁判所入口处钉了块木板,上面用红色的粉笔记录着他的功劳留下的血迹。虽然大多数人都目不识丁,但是识字的人定期的宣讲已经足够令众人恐惧,并且促使他们按照圣母教堂的要求去坚定自己的信仰了。那些认字的人念出来的是什么呢?
已经受剑刑、火刑处决了的女巫、巫师名单
第一次火刑——共五人
斜眼儿安娜
起重机房里的妓女
做刷子的老太婆
两个四处游荡的撒旦巫师
第二次火刑——共两人
抛弃信仰的船匠加布里埃尔
教堂执事管家的妻子
第三次火刑——共四人
教堂执事的管家
一个中了魔的六岁男孩
药房的下女
科尔伯,一个相当富有的人,声称圣体是种从嘴里吃进去又从肛门拉出来的食物。
第四次火刑——共四人
两个出售小耶稣像的陌生漂亮女人
雷骚城堡的侍童
用匕首自杀的屠宰女工罗特
弗兰西斯科·鲍姆加特纳,教会女子学校的代理神父,令一名学生怀孕,并说爱她胜过爱主。
第五次火刑——共三人
圣斯泰芬教堂的一名洗衣女工
已入土半年的医院院长
合唱队指挥克劳特乌尔斯特,秘密拥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为路德教信徒
第六次火刑——共四人
美丽的修女贝阿特丽克丝
老修女莱提提娅
胖修女埃特尔弗丽达
修女热诺维瓦——所有这些修女全都被魔鬼附体并与其交媾第七次火刑执行好几个礼拜以前,女人们就开始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哭哭啼啼了,谁也不知道这次会轮到谁。秋色染黄了河边那拂着缓缓流水的垂柳的枝条,行刑的日子——玛利亚的命名日也越来越近了。就在这时,最早的谣言传开了:这次的三个受刑人之中,有两个是已经被死神赶上了的。
雷伯莱希特是从他的老师卡尔瓦奇那里听到这消息的,并且像后者一样,他也感到事情不妙,于是尽快赶到了位于米歇尔山的墓地上。他的担心果然在那里得到了证实:他父亲亚当的墓已经被打开,棺材也不知被运到什么秘密的地方去了。
审判头一天,教堂广场上搭起了一座长形的木制支架,就像河里那种可供人系船缆绳的跳板。由于广场是个斜坡儿,所以五辆车那么长的架子的一头儿只有一英尺高,而另一头儿却有两个成年男子加在一起那么高。在这个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上安置着行刑台和一根垂直的拴着链子的木梁。行刑台下,宗教裁判所的刽子手们已经用多结的木头层层架起了火刑堆。审判会的头一晚,审判台前整夜燃着一堆火,两个男子身着黑色长衫,连着的尖尖帽子罩在头上,在那儿看守着。
虽然并没有明令禁止,这一夜可没人胆敢到教堂广场上去,就好像整个广场都被魔鬼占据了似的,所有人都兜一个大圈子走。雷伯莱希特被一腔无助的怒火驱使着,从天黑到天亮之问两次试图通过那些台阶到教堂山上去,结果却拐向了右边,沿着狭窄的小道走上了米歇尔山,在墓地下方的一处平台上坐下来,从那里可以眺望教堂广场,看到那堆吞吐着火苗的守夜火。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一连数小时瞪着那犹如被鬼火照亮了一般的广场。回去后,他知道自己绝没有睡着的希望,在自己房里也憋得透不过气来,就又一次偷偷溜了出来,沿着老路走,在一处挑出的大理石顶上坐下。
雷伯莱希特微微地打着冷战。教堂那四座尖塔,本来在他看来像是指向天空的四根手指,这会儿在夜幕的衬托下,却突然像是可怕的锋利匕首。他让自己的目光掠过沉睡中的城市的屋顶。全城笼罩在雾气中,有的地方雾气断开,露出一个个窟窿,这令城市显得像冷冰冰的大理石,拒人于千里之外。城里的每所房屋都带有开向各个方向的倾斜的窗户和射击孔,而居住其中的人们也都是这样,他们眼中射出的是猜疑的目光,诽谤他人的欲望使他们搬弄是非,血口喷人。
雷伯莱希特知道,即将来临的这一天将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宗教裁判长巴托洛梅欧还从不曾I临时决定取消审判。而且,只要有丝毫的可疑之处存在,哪怕是活人他都不会放过,那么,他又怎么会面对死人改变态度呢!而他自己,雷伯莱希特,则会在这个城市里一辈子都背着“巫士的儿子”这口黑锅。他的脑门儿上将会仿佛是烙着这道污迹,不论人们在哪里碰上他,都会像碰上了麻风病人那样远离他。
就在这阴郁的念头之下,罩着岛城的天也蒙蒙亮了。城中的生命仿佛是刹那之间苏醒了过来。市场面包坊的屋顶上,烟囱里冒出朵朵烟云。河岸边的街上回响着车夫的吆喝声。船员们也在吊车那里开始忙着把货物装上船——这本是用来赞颂主的一天。但就在这个时候,教堂的广场上,现实正显露出它丑恶的嘴脸。
本分正派的居民们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虔诚的教徒、好奇的人、顶喜欢耸人听闻的事件的人、懒汉和闲极无聊的人——对最后这两种人来说,观看宗教审判会纯粹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机会。“烧死他们!”——“砍他们的头!”——“把他们扔到火里去!”——
种种呼声在宽阔的广场上此起彼伏。
那些为了占到第一排的位置而最早到来的观众已经激动得忘乎所以了。他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审判的过程,而是那反正早就定了的审判结果:“烧死他们!”
雷伯莱希特本来一直待在修道院下方不远处,这会儿他离开那里,从背面走近教堂广场,好尽量不遇到什么人。他想亲耳听到审判长宣布他死去的父亲有罪,想亲眼看到那个人的嘴脸——他以为自己有资格借众生之上的上帝的名义决定善恶及生死。
宗教裁判所的入口处,众人都抢着往前挤。裁判所的一个身穿长袍的仆人在那儿挡着不让他们进。直到教堂的钟沉闷地敲了七下之后,他才放这些等不及享受刺激的人进去。
好事的人们没有谁注意到雷伯莱希特,他成功地挤进了幽暗的大厅,在最后一排木板长凳上找到个位子。粉刷成白色的大厅内,正面的讲台上放了张长桌,桌后是三张高背椅。桌子中间有两支蜡烛在燃烧,还有一个十字架。十字架前是一本黑皮书,标题是《Malleus Maleficamm》——所谓的《砸巫锤》,所有宗教审判长们的法典。
激动韵叫喊声宣布了第一名犯人的到来——巫医雅芙拉·努斯兰。大厅里的人们一一大概总得有两百人吧——全都跳起来,拼命伸长了脖子,要看一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人们知道,为了让她在崇高的审判庭前说她该说的话,他们已经让她尝过了那些折磨人的审讯手段的滋味。有不少人都是受刑的时候死掉的。
“烧死她,烧死她!”一个老太婆破口大骂,她蒙着头巾,看不见她的脸孔。别的人也加进来骂。两个刽子手推搡着被告往前走。
雅芙拉·努斯兰穿着件粗糙的罪人服,腰间勒着一根粗绳。她的黑头发被剃短了,眼睛四周围着黑圈儿,看上去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