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从来想不到要去餐厅用餐,因为一饭一粥,一菜一汤,总觉得足矣。但是出了家门之后,譬如来到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吃的问题立即成为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会为解决这个问题而颇费踌躇。去路边店,觉得不够卫生,上高档餐馆,又怕银子吃不消。这时候,我最希望遇到一个农家,到他家去一饭一粥地解决问题。可是我常去的是都市,是绝没有农家的,所以很为用餐苦恼过。
但到上海没有这样问题,那里不仅有好几位朋友,还有比朋友多了不知多少倍的餐馆。
餐馆的多寡其实与我并不太相干,我的肚子饿到快要穿了的时候,也只需要一家。对于每个人而言,其实也只需一家。只是大家的需要不一定相同,所以就多了起来。世界每样丰富的东西,大约也都起因于此。
一天我走到了淮海路,正在欣赏那班所谓白领怎样削尖了肩膀走路,他们比一般人走路要快,白衬衫也好像比人家的白,大家都走得快,形成一条快速流淌的河流。我夹在人群中,大约看起来也还像个白领。但我是无处可去的。忽忽就到了中午的样子,随手拨通C的电话,他是就在这淮海路上工作着。很巧,在。他在电话那头说: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待我想好了去哪里告诉你。
选定在上海酒家,据说是一家百年老店。他还另约了几位相熟的朋友。
待走过去一看,竟是一家门额极小,而且嵌了许多灰尘的酒家。从那门额的小,可以看出一点北欧的风格。进去后,感觉尚好,很凉爽,有架钢琴架在那里,但无声无息。厨房大约是极封闭的,似我这样乡下来的人,完全可以当它为书店。这种环境离吃饭这个主题已经很远,或者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竟至忘了吃饭。所以大家随便闲谈了起来,每个人都谈出自己的话题,而且尽量让人能够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谈。在这个环境中绝对不会出现高声喧哗,像饿得没力气的样子,大家说话都是轻轻的,因为轻才显得不俗,显得有文化味。
或许这就是所谓都市,它要把它的特点在每件事上体现出来,包括吃饭。
在这样的餐馆,永远感觉不到进入正餐,上来的都是一小碟一小碟的东西,比如水煮毛豆,应该算是俗物,但排列在碟子里只有十来个,每个人大约只能吃两个,这样就珍贵起来的样子。永远感觉不到正餐,但却不知不觉吃饱了,乃至有贪食的会吃撑住,但这都是发生在不知不觉间。这就是艺术。
吃饭忽然变成了艺术,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本来只要吃饱,不饿,让我能够正常活下去,但现在除了吃饱,还赚了个艺术,让我不仅能够正常活下去,而且还能艺术地活下去。由此,我不得不佩服都市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要挤到都市去,因为那里不仅有金钱可赚,重要的是有数不清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