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对江南三大名楼——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耳熟能详,心驰神往。但兜兜转转,前后10年才断续游完三大名楼。最先登临的是岳阳楼,那是10前的一个初冬;接着是游览了黄鹤楼,时揆三四年前的一个深秋;到今年7月溽暑的一个下午,才履及滕王阁。游完三大名楼,圆了儿时的梦。虽说相隔10年,但并不妨碍我透过时间和空间距离来审视三大名楼。
中国的名山大川,历经悠悠岁月,留下丰富的人文矿藏。一座大山,方广百里,一草一木,一洞一石,甚至乎也能细诉出一个传奇故事。世界上没有几座大山能够与中国的名山相比拟。这是由于外国多数山只有景致没有人文,而人文是名山的灵魂。中国悠久灿烂的文化雕塑了山水融合人文的独特景观。
但与名山大川相比,我以为中国的名楼更是一种奇特的景观,更值得为之自豪。一座楼占地十数亩,其人文的蕴藏量,抵得上方广百里的一座大山。
对于我来说,登临名楼的愿望远比游览名山强烈得多。其中一个缘故盖因我是生长在闽西北大山的“山里人”。小时候山没少见,几乎天天打照面。我们那儿的山虽不甚出名,但却是武夷一支脉,有小武夷之称。
山景亦足观赏,丹崖碧水,悬泉飞瀑,松涛幽篁亦处处可觅,悦游人之目。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游踪也曾至此,盛赞这里桃源洞的“一线天”,日:“余曾游黄山、华山一线天,未尝见如此逼且长者。”诚如徐氏所言,这里的一线天堪称“天下第一”的了。因此,山景虽各有异,但仍见小同,而楼则是各有其构,各具个性,尤其是附丽其上的故事更是独一无二,各各精彩。
大凡名楼都依山傍水,矗立城之高处,濒临江河之滨。楼水交融,相得益彰。有水就有了灵气,就凝聚文气。有楼而无水,纵然这楼再巍峨堂皇,也只配做宫殿,做庙宇。宫殿庙宇的水多是人工造的一泓水潭,缺少灵气。故黄鹤楼临长江,岳阳楼濒洞庭,滕王阁依赣江——水灵秀了楼,楼壮美了水。文人墨客又都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此聚脚驻足,泼墨挥毫,吟诗作画,于是,楼因文人而声名远播,文人又藉楼而名气益振。
江南三大名楼,历尽沧桑,几经兴废。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当然是近年重建的了。总括而言,我对重建后的三大名楼,有以下几点观感。旅游的观感常因人因时而异,我的一己管见,难免偏颇,只是抒写当时的感受。从建筑观之,黄鹤楼最为雄伟,岳阳楼最为古朴,滕王阁颇为令人失望。从楼的个性观之,黄鹤楼最有仙气,岳阳楼最有文气,滕王阁最有灵气。从情感角度观之,黄鹤楼颇具哲理,岳阳楼富有感性,滕王阁偏于理性。
三大名楼中,“矗构巍峨,高标巍嵸”的黄鹤楼最高,其主楼达51米;“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的滕王阁次之;“碧瓦飞檐,下瞰洞庭”的岳阳楼居三。
登黄鹤楼时维深秋,正值夕阳西下,浑圆的落日如一轮火球悬于天际,长江如出炉的熔浆奔泻江汉大地,拦腰擎托起一座钢铁大桥,横跨南北,天堑变通衢。当夕阳敛尽最后一道余晖,武汉三镇渐渐没入暮色,天边铺展璀璨云锦,蓦然想起崔颢的诗,耳畔若闻仙乐飘飘,变幻的云海仿见羽化升天的“昔人”正乘黄鹤归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题咏黄鹤楼的名句,脍炙人口。据说引起李白的妒嫉,他抚膺叹息:“挥拳擂倒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前头。”这应是后人的冒名戏作。其实李白还是吟了,而我也更为激赏李白的黄鹤楼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临风而立,极目楚天,拍遍栏杆,不由兴叹:啊,江山如画!此刻,令你顿生“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的豪情。
初冬的一天,我来到岳阳楼。当我拾级而上,每一步都震响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登黄鹤楼的心情是轻松舒展的,登岳阳楼就显得凝重起来。
凭栏骋目,但见眼前的洞庭湖浩浩渺渺,茫茫苍苍。杜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只有亲睹洞庭湖才会明白范仲淹为何会发出“先忧后乐”的慨叹。当你的目光,穿过楼前三国鲁肃阅兵台幽深的洞门,看到明媚的冬日下,波光潋滟的洞庭湖水,宛如母亲柔软起伏的胸脯。
极目处水天相连,天地乾坤、日月星辰仿佛都浸在洞庭湖里了,随着连天的水波浮动。拍岸的涛声,撞击着你的头,胸中禁不住涌起“先忧后乐”的壮怀。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的这两联骈句,足以令人感到若未能一游滕王阁,就不算见过天下美景,乃人生一大憾事。今年7月,一个火伞高张的下午,我去亲觐滕王阁,去寻“落霞孤鹜”,去会“南浦云西山雨”。不料,到此一游之后,却产生另一种遗憾。重建的滕王阁,外观不可不谓轩昂宏伟,“披绣闼,俯雕甍”亦堪称瑰丽堂皇。但设计上却落下一大败笔。史载,滕王阁是背城面水,重建后的滕王阁却是背水面城。黄鹤楼、岳阳楼都是面水的,唯独滕王阁反其道,失去了“楼水交融”的境界。管理上亦令人失望,楼内安电梯,失却登楼旨趣;顶层设舞台,表演歌舞,大煞风景;地库置古尸,一“民国小童干尸”盛于有机玻璃盒内,斜倚墙角,落满灰尘,令人怵目恶心……为区区门票之蝇头小利而毁名楼之盛誉,我不知管理者作何想。
罢了不“弹”也罢。失望之余,信步走到楼的左侧,见一方池潭,岸柳成荫,柳浪婆娑。忽闻蝉鸣,坐下听蝉。滕王阁的蝉唱与别处不同,声忽而细,忽而大,细者切切,大者嘈嘈;一会儿随柳浪远去,一会儿又随柳浪飘来,仿佛有人在指挥着这夏蝉的大合唱。“蝉鸣林愈幽”,在这有火炉之称的七月南昌,心境竟叫这滕王阁的蝉鸣浸凉了,它把清风唤进你的心扉,令你顿觉溽暑尽涤。我想王勃倘若有知,必会为此蝉鸣所吸引,说不定又写出千古传诵的名句。柳浪听蝉,这是游滕王阁意外之得了。
今天,我们看到的月,也许还是秦时之月,菊,也许还是陶令的东篱菊。这些宇宙自然的物类,其进化千年也许仅及毫厘。而诸如亭台楼阁,这些人工建造的物体,不可能保存那么久远。重建具有文史价值的古迹,当然有其必要和意义所在。但重建后,若徒具其名,而乖违其实,则实在令人扼腕叹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