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生东跑西颠,看了不少山山水水,到后来觉得目睹的山水景物有些重复、有些似曾相识,看得有些腻了的时候,突然闯进这一方雪域秘境,竟然被这里的山水感动,站在它们面前哭了!
时值七月,外界已是炎炎的盛夏,滇西北高原却刚踏人花汛乍涌的初春。淫雨竟月,寒意砭人。我和同伴此行的目的,是要叩问这大西南边陲异土,探访滇州交界处的茶马古道。
临出发时,藏族导游扎西把佛珠叉在虎口上,双手合十向上苍默祷。
祷毕,他对大伙说,此地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今天能否看到梅里神山,全靠各位的福气喽。扎西是个风趣鬼马的中年汉子,他爱吸烟斗像墨鱼般吐着烟雾。当然他不会在车上吸,他很懂得抓住空闲空旷的时机过把瘾。
那天,天公欲雨未雨,天色灰蒙蒙的。车子驶出迪庆自治州首府香格里拉时,还淅淅沥沥下了几滴花露雨,大伙的心头都压上一块铅。车子朝北跑不多久,忽见前方天穹的一角亮堂起来,淡墨色的山麓上冒出一群城堡,有人惊叫,那不是布达拉宫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扎西笑道:“这位先生还没睡醒吧!眼前这座城堡叫噶丹·松赞林寺,它是藏传佛教显密两个宗派圆融合一的道场,是由康熙皇帝和五世达赖敕建的,在滇川藏教坛享有崇高地位。”经扎西这么一渲染,大伙雀跃不已,急于下车登览。偌大的寺院依山而立,一大片平顶土掌房,从山脚层层叠叠向上递进,簇拥擎托起巍峨的主殿。伫立高处,骋目眺望,但见四面群山环峙,围成八瓣莲花形。山下有一湖泊,澄碧如镜,寺庙倒映湖中,仿佛有一座童话般的水晶宫,从湖底冉冉升起。镀金铜瓦的屋顶,在氤氲的雾霭中泛着金光,远处一抹雪峰浮在云端,这一切都如梦如幻,令人怀疑眼前景物的真实性。步人殿堂,巨大的鎏金佛像森然耸立,慑人心魄,金汁精绘的唐卡五彩缤纷,让人目眩神迷。而最美丽动人的,始终是那星星点点、闪烁摇曳的酥油灯小火焰。不知为什么,它使我蓦然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老房子和黑黑的灶头上的如豆油灯。心,倏忽热了。想不到在异乡与自己记忆中的故乡相撞,一股幽远的思绪飞扬起来,随着喇嘛的诵经声飘得很远,很远……
下山时,我在路过的摊档买了一串绿松石佛珠,扣在腕上,学扎西朝松赞林寺揖了揖,然后登车继续行程。车子在茶马古道的沙石路上盘旋颠簸,时徐时疾地奔跑。车窗外行走的风景,一拨一拨潮汐般向后退隐。我饕餮着扑面而来的无边秀色。感受着七月多雨的滇西北高原,忽然觉得它像一首藏族的牧歌,幽深而辽阔而苍劲,黛色的山峦起伏蜿蜒,山顶上飘着缱绻的云和不化的积雪,青稞地里,叶尖上挂着晶亮的雨珠,敦实的土掌房、石垒的灵塔、飘扬的经幡……透过古道的苍茫,我仿佛看到一支衣衫褴褛、人瘦马疲的队伍,驮着盐巴茶叶在蹒跚行进。而最能代表滇西北高原粗犷慓悍个性的,当推那一排排高高矗立在田野上的木栅栏了。它像古战场的鹿砦,又像现代武器火箭炮的发射筒,粗大的削尖了头的杉木椽子,昂然翘首朝天,不知为何物有何用处,是否与一些神秘的藏族风俗有关呢?询及扎西,扎西笑道,那不过是晒青稞的木架子罢了。我一听不禁莞尔,说,藏族兄弟未免太夸张了,晒个青稞居然动用这么浩大的工程。扎西正色道,他们不是小题大作,这里野兽经常出没,大模斯样地走进村子,糟塌庄稼,伤害人畜,藏民不得不加以防范哩!
正说间,扎西突然让司机停车,叫大伙快快开启挡风玻璃,指着前方惊喜地嚷:看,黑熊!大伙挤到窗口,赫然瞥见数丈之外,两只黑熊,一大一小,俨然是一对母子,迈着令人发噱的笨拙的步子,一摇一摆地向河边走去。那条河是奶子河的一道湾汊,清澈的河水,是雪山融化的冰雪,潺潺地奔流而来。河的对岸是一片墨绿苍翠的云杉和桦树的混合林,河里倒映着雪峰、曼云和岸边花树的影子,汇成一条斑斓的彩带,飘绕山间。黑熊母子显然要涉水渡河,它们的家也许在对岸的林子里。
因为离得很近,大家都屏息噤声,生怕惊扰它们。我们清晰地看到黑熊的毛皮,像闪亮的黑呢缎子,随着它们的步韵,似有两团乌光在流动。
过河时,熊妈妈先下水,像是在试探水温和深浅,然后回过头招呼它的乖崽。小黑熊紧贴着熊妈妈,昂起头,把鼻孔露出水面,泅泳在湍急的水流中,母子俩载浮载沉向下游漂去……啊!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黑熊母子渡江图啊!它令我们好几个同伴忍不住热泪盈眶。
黑熊的身影渐渐从视线中消失。车子重新启动,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失落的情绪。大家都在惦挂着那一对憨态可掬的黑熊母子,不知它们是否平安渡过了河流,是否已经登岸走进林子,是否已经回到了家……
按照设定的线路,我们将穿越纳帕海,途经奔子栏,再至梅里雪山,夜宿三江并流、三省交界的德钦县城。越靠近纳帕海,车窗外的景致已然悄悄地起了变化,花事更浓草色更新。我看见在路边、田塍、水湄,淡紫色的、丰姿绰约的鸢尾花,在风中微微颤抖,像在快乐地招着小手。这种花,倘若在香港花店,用玻璃纸裹着,一支可售30元,娇贵得很。而在这儿漫山遍野任采撷,无边秀色不需钱。最令人赞叹的是报春花。这种花冰中吐蕾,雪中绽放,你看那大片大片的紫,整畦整畦的红,不掺半点杂色,像锦衣绣袍般铺卷大地,细细碎碎,繁花层缀,簇簇递开,红得热烈,紫得浪漫,黄得奔放……涌动浩荡春光,一路扑来。
抬眼望,几行斑头雁横空而过,嘎嘎的鸣叫声,牵引着我们的视线落在一片水面。扎西说:“那就是圣海纳帕海了。大家下车,落足眼力瞧瞧吧!”但我可以肯定地说,那不是海,只是一个湖,事实上藏语称之为“纳帕错”,汉语意为“森林背后的湖”。而这纳帕错怎么“错”成纳帕海了呢?我想,这里边或许蕴涵着藏人一份拜物的虔诚。居住在内陆高原的藏人,祖祖辈辈远离大海。但他们崇敬水,向往大海,这个湖便是他们心目中的圣海了。虽然它不是蓝色的海洋,但它绝对是绿色的大海。
那广袤无垠的草甸,绿得惊心动魄!风起时,绿色的草浪像一幅硕大无朋的绿毡,抖动着,波光一浪接一浪地涌向天边。有时,风呼啸着在翠谷里打旋,草甸骚动了,像有万千只绿色的狮子,甩动它的鬃毛,刷地甩过来,刷地甩过去,充满了生命的跃动和活力。更有一群灰鹤灰雁扑楞楞惊起,掠过湖面,把飞翔的身影撒入水中美丽的、生机勃勃的纳帕海哟,我多想在你的绿波草浪中卧躺和凫游,在你柔软的母性的怀里做着蓝色的梦!
中午,在峡谷小镇奔子栏用过午膳,又匆匆上路。
车子在崇山峻岭、千回百转的山路上,舞龙般扭摆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座牌坊式的山门前停下来。一下车就看见一群藏族姑娘载歌载舞迎接我们,为我们献上哈达和青稞酒。
这里是与梅里雪山遥相对望的一座山顶,穿过山门,峡谷的崖顶上,十几座葫芦状的白色佛塔一溜排开,像是神山的仪仗队。山风凌厉,红黄白诸色经幡,密密匝匝挂满绳索,被山风吹袭得如扑扇的鸟翼,啪啪作响。佛塔附近,十几个藏民燃烧柏枝和杜松子枝,火星哔啵,浓烟袅袅,他们相信巡游的雪山之神卡瓦格博,会在灰烬里留下马蹄的印迹,昭示未来一年的凶吉祸福。
我们临风而立,此刻天色依旧铁青。扎西说,一个多月来,梅里雪山从未露过脸,一直包裹在缥缈溟潆的云海中。大家预感,这次可能无缘一睹神山真面目了,心中不免有些怅惘。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不知是哪只神奇的手,将云雾的帷幕慢慢拉开,先是一条缝,再是一道口,雪山一点一点露出脸来。最早亮相的主峰,像一柄倚天屠龙的宝剑,直插云霄,剑锋刳开厚厚的云层,云破处,漾出一片湛蓝的天光,深邃如海!转瞬间,卡瓦格博峰、面茨姆峰、吉娃仁安峰……次第揭下面纱,攒积堆砌,如一盘晶莹绝伦、光彩夺目的钻石,悬于天际,灿烂辉煌。大家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藏民们见到久未露面的神山,纷纷匍匐在地,朝神山跪拜。梅里雪山这天心情似乎特别忭悦,它干脆把罩在头上的云纱雾帽全部脱下,苍穹一隅,霎时大放光明,梅里太子十三峰横空出世,如13位天兵天将腾云驾雾翩然而降,顶天立地,傲视尘寰。又如南天门霍然打开,一座堆琼砌玉的天宫宝殿浮现太虚,壮丽无比。我无法讲述此刻的心情,神圣、神奇、圣洁、庄严……搜尽枯肠也难以找到适当的词藻。在梅里雪山面前,所有形容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肃立合十,潸然泪下。头脑里一片空白,诸念空空,六根空空,只有泪水不住地流淌!
我看到山脚下有人影在蠕动,那是藏族善信在朝拜神山。他们绕着方广千里的山麓,一步一跪拜,五体投地,匍匐爬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磨烂了老羊皮袄,磨穿了岁月,磨净了灵魂……我知道梅里雪山是一座未被征服的处女峰,一个世纪的努力,人类也未能把足迹留在峰顶。更因十七名中日登山健儿雪山遇难,永埋冰川深处而震惊世界……
梅里雪山,我望上你一眼,相信此生再也难以忘怀。记得美国盲人教育家海伦·凯勒曾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只给你三天光明,你将怎样使用你的眼睛?我会这样回答,其中一天我会去朝觐梅里雪山!
夜宿德钦县,心却依然恋栈着梅里雪山,不知今夜梅里是否有月?
而月光下的雪山会是一派怎样的景色?山高月小,雪白月淡?太子十三峰,会像烈焰高烧的银烛吗?抑或像凝固的白色巨浪?我突然产生怪异的想象,那锯齿般的雪峰像一排狼牙,正要吞噬那蛋黄似的圆月……我一惊,醒来,方知自己身处德钦一家宾馆。窗外,江声如诉,金沙江拥着梅里雪山融化的琼浆玉液,穿越山谷奔湍而来。听着,听着,我的眼皮渐渐下垂,啊,夜半雪山入梦冷,金沙江声枕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