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激进派的文化选择作了传统历史文化延续的牺牲品,他们抛弃旧意识而与之对垒,建构新秩序而濒临泥潭。著名学者张宝明先生在《启蒙与革命——“五四”激进派的两难》一书中对“五四”政治、文化越位与错置作了精辟的分析,即通过陈独秀、李大钊的大量言论,揭示了二人将政治与文化一锅煮以至殃及后世的深层危机。他精辟地总结说:
陈独秀在文化与政治上的价值标准错误,势必影响到我们今天对传统文化的评价……我们可以从价值理性与功用理性(工具)两个标准,来对社会大系统中的子系统分别判断。在社会这个系统中,政治、经济、文化三足鼎立,各有自己的独特功能,三者不可互越、替代。就政治、经济而言,它与工具性、功利性相对应,价值理性的标准以伦理、文化价值本身为尺度,如所周知,五四激进派人士在把握社会价值系统的多层性上未能尽如人意,因此,自1915年开始的东西文化论战,时时带有标准换位的弊端。不言而喻,把富强的要求同时当做衡量学术与文化价值的标准,必然导致文化的价值理性越位于政治、经济的功用理性,造成严重的犯规。而今天学术界痛感人文精神的失落,正是当年越位后的又一越位。从一个犯规动作走向另一极犯规,我们离客观、中立、公正的仲裁还有多远?15当代文艺思潮中的激进表现是“全盘西化论”影子的曲折投射,是一种庸俗的文化喧嚣。这种文化观把人类历史、人类社会理想化了,这同摩莱里提出的“合乎自然意图的蓝本”有何区别?他们忽视了在漫长历史上人类以民族的形式存在的这一事实,因而没有看到文化的国家、民族特点对于民族认同的巨大价值。古往今来,压迫民族总是想办法消灭被压迫民族的语言,被压迫民族则总是要为保卫自己的语言而斗争,不明白这一点,实在很难说具有思想头脑和历史眼光。国家现代化了,文化就该现代“化”,书法也该现代“化”吗?这是把政治与艺术价值混为一谈且扰乱了艺术逻辑秩序的无序表现,以至其后艺术发展走近我们的只是劳而无功。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文化价值越位的负面影响一直使其后中国文化艺术的发展处在摇摆不定的颠跌境地上。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的一批文人,有着深厚的国学根基,并适当地吸收了西方学术之长,在学术上迎来了西学东渐的文艺思潮,创作了大量艺术精品。50年代至80年代,由于国家的贫穷和政治运动的影响,中国学术上几乎是一片空白。自80年代以来,文化的世界性开放与近现代学术思潮的重新接轨,才迎来了今天学术发展(偏激并存)的现代艺术情境。
不可否认,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思潮所引导的文艺创作,从图像或文本上都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改观与精进,然而就在这种精进趋势中,陈独秀、李大钊的影子又魔力一般地左右着我们。诗歌首当其冲,而后电影、小说、雕塑、音乐、绘画奔波向前,书法则是落伍的冲刺者。
诗歌向来是艺术发展中的开路先锋。十多年来,诗歌的发展就隐喻了一种思潮的危机。当代诗歌不也出现了进亦难、退亦难的僵局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像汉字这样突现形式美的视觉美,从而达到形神合一的美妙境界;同时,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种诗歌像我国古典诗词这样富有内在的神思和情韵。”16当代诗歌发展的尴尬是对墨式行为恰切的注解。对于当代诗歌发展的两难情境和读者的大批流失,理论家已展开了多次的讨论,其裹足不前的主要原因是:“诗歌形式是民族审美心理的凝聚,因此,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诗歌形式。中国古典诗歌形式严谨,韵律鲜明,如大家熟知的律诗、词曲等诗歌形式。这些形式并非人们强加给诗歌的锁链,而是历代诗人探索、实验的结晶,它往往暗接民族的深层心理,成为一种共同的审美范式。为什么西方人喜欢十四行?为什么中国人爱好七言句?这不是一个随意选择,而是民族审美经验的积淀……现代诗歌并不缺乏形式,而是还没有找到一种植根于民族心理的审美范式。这种审美范式既是民族心理的积淀,又是时代精神的反映,它是二者的凝聚。”17诗歌的读者业已流失,墨式的读者亦寥寥无几,我们还能自得其乐于“艺术”吗?
图像仅仅通过我们并为了我们而存在。因而,它不但向艺术家也向读者提出存在的要求。当代的接受美学十分直截了当地认为,作品的意义正是由接受者的参与而实现的(即把“艺术文本”转变成为“审美文本”),甚至在很多时候还是由后者所决定的。当图像在不同的接受个体眼中衍化成种种不同的意味,不仅不是对图像本身的游离或错位,而恰恰是对图像全部含义的一种开放与确证。因而,图像的意义与其说是由艺术家所构成的,不如说是在接受者与阐释者那里被构成的。18正如上文所说,一件艺术作品是由创作者和接受者双方共同构成的。只有创作不算艺术作品,唯有接受者的介入才实质性地完成了艺术作品。困守在失去大量接受者的“艺术”孤岛,墨式以自命的“崇高”,不知它还能支撑多久?
墨式的捍卫者脚踩两只船,一面昭示天下,鼓吹墨式“艺术”,另一方面却拂不去传统书法中的汉字范式,依然留恋于汉字视像,这是一种由功利因素带来的图谋行为,隐喻着墨式未来进程的危机。在这些探索者的思想深处(许是非理性的),不敢越雷池一步,迈过这道门槛,即成为西方抽象派的囊中之物,这种疑虑,已潜伏着一种艺术试验的失败。因为,无视艺术本质存在及美的永恒性,定属成功率不高的冒险行为。
有必要重申的是,因有汉字及其复杂的结体和造型,才加大了书法创作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