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弗尔坐在那俯瞰着吉布尔·纳盖拉山峭壁下的阴影处。
自从太阳的光线第一次照射到对面山谷的边缘,他就一直没有动。持续的暴晒使他的神经末端火辣辣地发烫,他的皮肤好像有毒的昆虫在上面爬似的奇痒。但是他知道泰塔正在注视着他,因此他要强迫难以控制的身体慢慢地服从自己的意志,战胜身体的次要的要求。现在他终于心情舒畅地坐在那里,所有的感觉都转向了周围的荒野。
他能够闻到峭壁的裂缝中隐蔽的山泉的水味。那水每次以缓慢的水滴出现,滴入到那还不到他两手捧在一起那么大的岩石中的水池,接着溢出后又滴入到下一个水池,光滑的水藻形成了一道绿色的流线。从那里再流下去,就永远消失在充满淤泥沙滩的谷底了。在这涓涓细流之中还养育着众多的生命:蝴蝶、甲虫、蛇、蜥蜴……那些优美的小羚羊就像点点的藏红花粉尘在热浪滚滚的平原上跳跃着,在这里饮水的还有栖息在高高的悬崖边上的、有着葡萄酒颜色羽毛翎的、带斑点儿的鸽群。正是因为这些宝贵的水池,泰塔才把他带到这个地方等待他的神鸟。
在到达吉布尔·纳盖拉山的当天他们就开始制作网帐。泰塔带来了他在底比斯时从一个商人那里买来的丝线。那些丝线花掉了他一匹上好牝马的价钱,因为那是在东方的印度河之旅时,从很远的一个国家带回来的。泰塔给尼弗尔演示如何用这么纤细的丝线来编织网帐。编出来的丝网要比亚麻的粗股线或皮条还结实,网格的空隙几乎是肉眼看不见的。
当他们编完捕网之后,泰塔坚持让这个男孩自己去抓诱饵。“那是你的神鸟。你必须自己去捕它。”他解释道。“那样的话,在伟大的荷鲁斯神看来,你的所有物将会更安全。”
因此,在外面那赤日炎炎的山谷的底部,尼弗尔和泰塔观察了上悬崖的路线。当黑暗降临时,泰塔坐在峭壁底部的小火堆旁,轻声地重复着他的符咒,不时地把一把草药投入火里。当一弯新月升起,照亮了午夜黑暗的时候,尼弗尔已经小心地爬到了鸽子栖息的峭壁边缘处。他已经抓住了两只扑腾着的大鸟。它们在黑暗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因为受到了泰塔给它们施加的魔法。他把它们拿下来,放入了他挎在背上的皮鞍囊里。
在泰塔的指示下,尼弗尔拔掉了每一只鸟的整只翅膀的羽毛,是为了使它们不能再飞起来。然后他们选好了靠近峭壁和山泉的一个足以使鸟从天空上面清楚看到的地点。他们把鸽子的腿用马尾线系上,再把一个木楔子钉入坚实的土地。接着他们把那精细的织网摊开,用香草香蒲的蒲秆儿把它支起来,那就会在神鸟俯冲下扑时倒塌下来。
“轻轻地撑起这张网,”泰塔演示给他看,“不要太紧,也不能太松。一定要套住鸟的喙和它的利爪,把它缠住,为了使它不能够挣扎,在我们能放它之前别伤了它。”
当所有的事宜都安排得令泰塔满意了,他们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很快地鸽子已经习惯于这种监禁了,贪婪地啄着尼弗尔为它们撒下的一把一把的高粱米。然后它们在丝织的网下晒太阳,给自己清理羽毛上的尘土。
一天又一天地,炎热而骄阳四射的日子在延续着,他们依然在等待。
在一个凉爽的傍晚,他们关好了鸽子,收拢了丝网,然后去寻找食物。泰塔攀上了峭壁的顶端,他盘腿坐在了边缘上,俯瞰着那长长的山谷。尼弗尔在下面埋伏着,他从来不埋伏在一个地方,因此当那些猎物在泉边喝水的时候,它们就会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从他的有利地位,泰塔施行了引诱的魔法,诱惑那轻盈的羚羊去到尼弗尔的射程之内。他箭在弦上,引弓待发,很少会有失手的时候。晚上,他们在洞口处生起火来烤羚羊排。
在王后洛斯特丽丝去世后的那些岁月里,泰塔曾隐居在这个洞穴里。这是他的魔法领地。虽然尼弗尔是一个初学者,还不能深刻地理解老人的神秘技能,但是他不会怀疑,因为每一天泰塔都给他演示这些技能。
他们在吉布尔·纳盖拉山已经许多天了,尼弗尔开始理解他们不单单是来到这里找那神鸟的:这里穿插着泰塔给予他的从远至尼弗尔幼年记忆中的大量的培训和教育的延伸和扩展。就连在诱饵旁长时间的等待本身也是一门课。泰塔正在教他控制身体和情感,教他在心里打开门,教他内省,去倾听其他人听不到的沉寂和低语。
一旦他适应于沉静,尼弗尔就对泰塔必得传授给他的较深的智慧和深奥的知识更加佩服。他们一起坐在沙漠的夜空下,在像风和海潮一样旋动的永恒而又短暂的星辰下,泰塔对他描述那些似乎无法解释而只能被开阔的心灵去感知的奇迹。他感觉到他仅仅是站在这神秘的知识阴影的边缘,但是泰塔也感觉到了在他的内心不断增长着的对更多知识的极度渴求。
一天清晨,尼弗尔在拂晓前的灰暗光线下离开了洞穴,他看到了吉布尔·纳盖拉山的山泉那边的沙漠中有许多黑色的无声的人影坐在那里。他去告知了泰塔,老人点了点头:“他们已经等了一夜了。”他拿了件斗篷披到了肩上,向他们走去。
当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中认出了泰塔的瘦削身影时,爆发出一片哀号。他们是沙漠部落里的人,他们把孩子们带给泰塔。那是些患上了黄花病的孩子,发着高烧,皮肤上面带着可怕的疾病的痕迹。
当他们仍然在山泉旁露营时,泰塔照顾着他们。没有一个孩子死掉,十天以后,部落的人带着礼物来了:粟米、盐、加工过的毛皮,他们把礼物放在了洞口。然后他们就消失在荒野之中。在那之后,也有其他部落的人来,患病的,或被人和野兽伤害的。泰塔从不赶走他们中的任何人。尼弗尔在他旁边帮忙,从所见所闻中学到了许多知识。
不管是否有生病的贝都因人要照料,或搜寻食物,或传授教诲和知识,每天早晨,他们都出发到那丝网下的诱饵那里去,在它们旁边等候。
可能它们被泰塔冷静的影响击败了,一度狂野的鸽子变得像小鸡一样驯顺和静默。它们让自己被摸弄而没有任何害怕的迹象,当它们的腿被牢牢地系在橛子上时,仅仅发出了轻轻的“咕咕”声。然后它们就安静下来,自得其乐地抖擞自己的羽毛。
第二十天的早晨,尼弗尔开始履行他在诱饵动物旁的等待。与往常一样,即使不直接瞧泰塔,尼弗尔也深深地意识到他在场。老人的眼睛闭着,像鸽子一样,正在阳光下打盹儿。他的皮肤有纵横交错地数不完的细细的皱纹和老年斑。看起来它是那么脆弱,可能扯起来就像最细的纸莎草书卷 一样的容易。他的脸光秃秃的,一点儿胡子和眼眉的痕迹都没有;只有细细的睫毛,像玻璃一样无色透明,环绕着他的眼睛。尼弗尔曾听他的父亲讲过,阉割使泰塔的脸上没有胡子,岁月的流逝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标记,但是他确信对于他的长寿、他的耐力和他的生命力有更内行的人才懂的理由。和他的其余特征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泰塔头发的浓密和光泽可以和任何一个健康少女的秀发相媲美,但是它是银白色的光泽。泰塔为自己的头发而自豪,他坚持梳洗,并编成了一根粗辫子放在后面。尽管年长的巫师有着丰富的学识和阅历,他却不放弃这份虚荣。
这种人性的小感触使尼弗尔对他的爱强烈到了那样的程度,它以一种几乎是痛苦的力刺激到了他的内心。他希望有某种方式他能够表达它,但是他知道泰塔已经明白他的心事,因为泰塔知道一切。
当老人睡觉时,尼弗尔趁他不注意时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老人的胳膊,但是突然老人的眼睛睁开了,注意力集中并很警觉。尼弗尔知道他根本没有睡,他所有的精力一直集中于把神鸟带进布置好的陷阱。他知道,以某种方式,他的浮想联翩和他的动作已经影响了老人的努力。因为他感觉到泰塔的不满态度就如同讲出来一样的清楚。
他感到内疚,尽量让自己以泰塔教给他的方式平静下来,使他的身心再一次得到控制。就像是通过一条秘密的出入口进入了魔法的区域。时光飞逝,无法计量也无力抱怨。太阳已经升至最高点,好像悬在那里很长时间了。尼弗尔突然地被赋予一种神奇的预知感。好像使他也悬在世界之上,看到下面发生的一切。他看到泰塔和自己坐在吉布尔·纳盖拉山的井旁边,沙漠在他们周围延伸开去。他看到尼罗河像一个巨大的屏障,标志出这独一无二的埃及的疆界。他看到了城市和王国,在双重王冠下领地的划分,排成阵列的伟大的军队,邪恶之徒的阴谋和正义人士与他们之间的拼搏及牺牲。在那个时刻,他意识到了他的命运所伴随的勇气几乎战胜和摧毁了他的紧张和压力。
在同一时刻,他知道他的神鸟就在今天会到来,因为他终于准备好接收它了。
“那鸟来了!”
那句话清晰得让尼弗尔瞬间认为是泰塔讲出来的,因为他意识到他自己的嘴唇并没有动。泰塔以那种尼弗尔既无法揣摩也无法解释的神秘方式把那念头植入了尼弗尔的内心。他不怀疑那是真的,但是在接下来被那已经被作为诱饵的鸽子的疯狂的扑腾声响所证实,它们已经感觉到来自它们上空的威胁。
尼弗尔没有用移动来表示他已听到和明白。他没有掉过头或向天空抬起眼来。他不敢向上看,以免惊动了那只鸟,反之,他也不敢招致泰塔的震怒。但是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意识到了。
王室的猎鹰是非常珍贵的动物,很少有人会在野外见到它。千年以来,每一个法老的猎人都曾寻找过这种鸟,设陷阱、下网套,为了添置鹰笼,甚至在它们能飞之前从它们的窝里弄来幼鸟。拥有这种鸟是法老得到荷鲁斯神神圣的许可去统治这个真正的埃及的证据。
这猎鹰是神的另一个自我:荷鲁斯的雕像和绘画显示他有猎鹰的头。法老本人是神,因此他可以捕获、拥有和猎取这种鸟,但是其他任何人这样做则以死罪论处。
现在这鸟来了。正是他自己的鸟。泰塔似乎从天堂就给它施了法术。尼弗尔感觉到他的心兴奋得快要窒息,他的呼吸突然停止了,甚至觉得胸膛会爆裂。但是他还是不敢将头转向天空。
接着,他听到了那只猎鹰的叫声。它的叫声是一首淡淡的哀歌,那叫声几乎迷失在广袤的天空和沙漠里,但是它令尼弗尔兴奋透顶,好像神在直接对他讲话。几秒钟后,那只猎鹰又一次叫起来,恰好在头上方,它的声音显得更加刺耳、更加猛烈。
现在鸽子吓得发狂,跳跃着奋力挣脱把它们系在橛子上的皮条,它们的翅膀猛烈地拍击,气流在它们的周围掀起了一片白色的尘雾。
在高高的头顶,尼弗尔听到了猎鹰向诱饵俯冲的声音,它的翅膀上方风声飕飕作响。他知道总算是到了抬头的时候了,因为此时鹰的所有注意力会集中在猎物上。
他抬起头,看到那只鸟映衬着沙漠中蓝色的天空飞落下来。那是一种具有神之美的飞禽。它的翅膀像半入鞘的剑一样收起,它的头向前伸去。那个猛禽的力量和能力令尼弗尔倒吸了一口气。他在他父亲的鹰笼里见过这个种类的鹰,但是在它那全部狂放的优雅和威严方面,他以前从未见过。这只猎鹰似乎体型更为突出,当猎鹰朝他坐着的地方落下来的时候,它的颜色逐渐变得更为强烈。
它弧形的深黄色的喙带着黑曜石一样黑亮锐利的尖。它金色的眼睛是最凶狠的,在眼角里有像泪痕一样的斑,它的喉咙是乳白色的,带有像白鼬身上一样的斑点,翅膀是赤褐色和黑色的,这个猛禽在每一个细节都精美得让他不能怀疑它是一个神的化身。尼弗尔强烈渴望拥有它。
那只猎鹰即将撞击到丝网上,使自己陷入那宽松的褶缝,尼弗尔做好了迎击那一刻的准备。他感觉到泰塔也在做同样的准备。他们会一起向前冲。
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不可思议。那只猎鹰全力俯冲,它的速度快得惊人,除了撞击到鸽子羽毛松软的身体上之外,什么都无法阻挡它。可是,为防备意外发生,猎鹰舒展开它的双翅。它的翅膀变换着姿势,有会风力大得似乎会将猎鹰之翼从身体上撕裂下来。风在它展开的双翅上面发出尖厉的呼啸声,猎鹰改变了方向,再一次向高空冲去,利用自己的势头在天空中画了个弧线。仅仅是几秒钟的工夫,它就只是蓝天中的一个黑点了。猎鹰的叫声再一次在天空中响起,那声音显得哀怨而遥远,接着,它不见了。
“它拒绝了!”尼弗尔低声说。“为什么,泰塔,为什么啊?”
“神的行为方式我们是无法理解的。”尽管在过去所有的时间内泰塔也一直处在静止的状态中,他仍以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式的灵活站了起来。“猎鹰不回来了吗?”尼弗尔问道。“它是我的鸟。我在内心里感受到了它。它是我的鸟。它一定会回来的。”
“他是上帝的一部分,”泰塔轻声说,“他不是自然界生灵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它拒绝了呢?肯定有某种原因。”尼弗尔坚持道。
泰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去释放那两只鸽子。这时它们的羽毛已经长出来了。但是当他解开它们腿上的束缚着的马尾线时,它们没有逃跑的意图。其中的一只拍了拍翅膀,飞起来落到了他的肩上。泰塔轻轻地用双手捧着它,然后把它向空中抛去。这时候,它才飞上了悬崖,在那高高的岩架上面对着它的栖息处。
他望着鸽子飞走,然后转过身来,朝洞口走去。尼弗尔慢慢地跟在他后面,他的心都充满着失望的沉重感。在幽暗的洞穴里,泰塔坐在后墙下面的石头台上,探身向前用荆棘枝和马粪生起烟火,直到火焰已经猛烈燃烧起。泰塔心中充满沉重且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对面,尼弗尔坐在他惯常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