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坐下,就听到他说:“我今天很忙,如果有什么事要说,咱们可以私下约。”
“你的前台一听说我哭着喊着要自杀,就让我插队了,可见你们诊所的业务并不多。而且我刚刚花了五百块钱买你一小时,你要是现在就把我请出去,我就喊非礼。”
庄胜宇看了我一眼,一副我很无理取闹的样子。
“放心,我说完我要说的话就走,多余的时间用不完我也不会跟你找零的,里外里一算你还赚了。”
“好,你说。”
“你结婚几年了?”
“六年。”
“孩子几岁了?”
“三岁。”
“你妻子和孩子现在在哪里?”
“美国?加拿大?总不会是在中国吧?”
“你是来问我问题的?”庄胜宇终于忍不住道。
“你就当我是小米的前头部队,就当我这些问题是替她问的,我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我就会走。你是玩心理的,还怕这个?”
“他们在芝加哥。”
我把玩着已经开启录音模式的手机:“那小米,是第几个你用来排遣寂寞的对象?”
“我对小米是认真的。”
“有多认真?可以为她抛家舍业、抛弃妻子么?”
庄胜宇皱起眉头:“我对我的妻子和孩子也有责任。”
“哦,那真是太不幸了,你没能生活在解放前,没有娶二房的权利。除非你能说服和你妻子一起移民伊斯兰国家,否则你终身都只能痛苦的夹在责任和真爱中间了。”
“那你想我怎么样?”
“我的想法并不重要,我既不是来对你进行道德谴责的,也不是来帮小米乞讨青春损失费的,更不会站在你妻子的立场上声讨你这个负心汉。我只希望,你能继续尽一个男人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好好对待你的妻子和孩子,不要再额外透支另一个女人的光阴。”
“你的意思是,让我亲口告诉她,我有老婆,有孩子?”
“你可以说是因为你们性格不合,你移情别恋,或是你要出国发展但是没算她那一份。小米这么聪明,有些事根本不用点透她就会善解人意的退让,你也不会下不来台。”
已婚男人面对“被小三”,最怕的就是拆穿他们的已婚身份。
庄胜宇思虑良久,也打量我良久。他并没有像一般男人那样惊慌失措,反而迅速冷静,转而开始估量形势。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她事实?”庄胜宇问。
我几乎被他气笑了:“换做是你,你会提醒你的好哥们,嘿,你头上真绿啊,新种的菠菜吧,转基因的吧?庄医生,你自己做的恶心事还指望别人给你善后?我相信像你这样经验老道的男人,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分手理由食不下咽。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就算你说一夜之间突然顿悟自己喜欢的是男人,也请你不要说破这个事实,为了你的面子,也为了那个你承担不起的后果。”
庄胜宇有些啼笑皆非:“什么后果?小米会杀了我?”
不,她不会杀了你,她只会杀了她自己。
庄胜宇见我不语,又道:“我特别好奇。要是我不照办呢?你能拿我怎么样?你猜如果我告诉小米,是你勾引我不成功,反过来诬陷我,她会选择相信谁?”
我怒极反笑:“怎么办?最多也就是每天自带干粮守在你的诊所门口,告诫每一个病人,看诊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失落而让禽兽医生有机可乘。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我一定会维护你的名誉,跟每一个人澄清,我说的绝对不是庄胜宇医生,庄胜宇医生绝对是个好医生,你看他桌上摆着一家三口幸福的照片就知道了,他爱家,爱妻子,爱孩子,绝对不是那种吃着碗里占着锅里的人渣。至于你说,你要跟小米说我勾引你,你要是不怕难堪就试试。看看你我之间,到底是谁更在乎社会名誉。”
庄胜宇一听完我的恐吓言论,立刻不说话了,可能已经意识到我是个泼妇。
其实任何女人都有成为泼妇的潜质,只要她尝到过被人凌辱的滋味。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世界上所有泼妇都应获得终身成就奖,并且在获奖感言中特别鸣谢成就她的每一个混蛋。
至于录音,那是我的最后一张底牌,但我希望没有出牌的机会。
走出心理诊所,我一屁股跌坐在路边,半天缓不上气。
一个妈妈带着孩子经过,那孩子指着我说:呀,她脸色真白!
我皮笑肉不笑的告诉她:“你比我更白,你白的就像是白雪公主。”
又坐了一会儿,我走进昨天那家咖啡厅,希望喝杯热的能缓解我的头重脚轻。
站在门口对笑脸迎客的服务员,惊见我的刹那,是一脸的触目惊心。我这才想起,来前为了营造出求死心切的模样,我还特意画了个女鬼妆,身上穿的是我在家大扫除的专业工作服,脚上还趿拉着刷不出本来颜色的帆布鞋。
我就坐在昨天的位子上,从这个角度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对面的写字楼。
几分钟后,我的视线范围里驶进一辆拉风嘚瑟的红色奔驰,司机是个美人。
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高挑的身影,脸上戴着蛤蟆镜,穿着休闲服,一副随时准备街拍的架势。
我揉了揉眼,直到那身影走进了写字楼,我才回过神。
红色奔驰并没有开走,反而停在路边,身着半身长裙的美人司机走下车,转身了进来,走过我的桌边,目不斜视的在邻座坐下,和我中间就隔了一个沙发靠背。
我发了条短信给同事小缇,问她要即将要嫁给李明朗的准新娘照片,然后又忍不住回过头瞄了一眼。
服务员按照美女的单,端上两杯咖啡和几道小吃。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美女手上的卡地亚豹头戒指,粉色晶莹的光疗指甲和卷翘的睫毛。
直到对上一双疑惑的大眼,我才意识到那美女已经转头看了过来。
我立刻咧开笑容:“不好意思美女,我能问问你点的是什么咖啡么,闻着可真香。”
“卡布奇诺,我男朋友喜欢。”
“呵呵。”
我转过头去,又静坐了三四分钟,收到了小缇的彩信,果然就是我身后的这位。
就在这个时候,我身后又出现了另一道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下意识的回头看去,那是个穿着和我一样朴素的男人,正对着那美女一脸憨傻的笑着。
而那美女,不由分说就站起身扑进男人的怀抱,声音也娇憨的让人凌然一惊:“亲爱的!”
看到他们这样深情相拥情意绵绵,我真想冲上前去提醒那位美女一声:“嘿我说,姑娘,再过几天你就要嫁人了,你的未婚夫刚刚才走进写字楼啊……”
可是事实上,我只是傻坐着,尽量自己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将脸转向另一个方向——玻璃窗。
这样一个错误的决定,致使我清楚地看到自对面写字楼里走出来的那道高挑身影,正直直的往咖啡厅的方向走来。
我想都不想的立刻站起身,走向邻座,大声打断那对你侬我侬的……狗男女。
“小姐!我能不能问你,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的啊?闻着可真香!”
那美女说了一串法文,我一个字没听懂。
我干笑了两声,顶着美女和那一脸憨厚的男人的目光,又没话找话的问:“那,那是在哪里买的呢?”
“法国才有吧,这里应该找不到的。”
“哦……”
“你怎么在这儿?”
直到这道声音自身后传来,将我从尴尬中释放,我才如释重负的回过头,装出一副“咦好巧”的样子。
“这不是李先生么?真巧啊!”
面无表情的李明朗正站在我身后,他手里还拿着墨镜和口罩。
美女很讶异的看了看我,李明朗越过我坐到她对面:“这位郝小姐,是咱们找的那家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
美女立刻起身和我攀谈起来,我也努力做出回应,期间还用余光瞄向面对面坐着的相谈甚欢的那两个男人。
他们的交谈声很低,我只能听到几个关键词,什么“伴郎”,什么“贺词”……
哎,李明朗,你要娶的这位美女,她和你的伴郎有一腿,你知道么?
从这之后连续三天,庄胜宇都没有出现过,但我直觉他正在想对策,他不像是那种只靠一两句威胁就能善罢甘休的人。
私下里,我也装作不经意的问过小米,这两天怎么不见庄大少出来耍贱,小米只说他出差了,最快一个礼拜才能回来。
第二天,我就在网上买了一本渡边淳一大师写的《男人这东西》,准备彻夜苦读并专门为庄胜宇制定一套作战计划。
连续熬夜的结果就是,在李明朗和那位美女Alisa的婚礼当天,我的脸色,令那个沉默了一个早上的李明朗,难得开尊口,馈赠了四个字:“惨绝人寰。”
我很想提醒他,“惨绝人寰”不是这么用的,可是当我看到那天那位憨厚小伙阿壮时,我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我正在李明朗的家里,作为公司指派的监督新郎的服务人员,一会儿还要护送新郎赶到现场。
李明朗的家比我想象中的要大一点,复式结构约有二百多平米的样子,简约流线型的家具,清一色的白,一尘不染的地面一点都不像是在北京。
李明朗评价完我的脸色就上楼去了,留下我和那位比新郎还要紧张的伴郎阿壮大眼瞪小眼。
阿壮脖子上的领带已经拧成了上吊绳,李明朗走下楼时,皮鞋咔咔响在木质地板上,我抬头一看,条件反射的接住了他抛过来的玻璃瓶,吓得小心脏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熬夜霜,上面有说明,自己看。”
我微微一愣,低头一看,全是法语。
李明朗来到阿壮身前,双手利落的抽掉他脖子上的领带,重新抚平,打结,推进,一切都Perfect。
当我逮到和李明朗的独处机会时,还是在登上婚车后,可李明朗自从上车就闭目养神,一副不想被打搅的样子。
“李先生。”
“李明朗?”
“Martin?”
他终于睁开眼:“有话就说。”
我笑嘻嘻的:“我想跟你请教个问题。请问站在一个已婚男人的立场,是不是妻子的忠诚最重要,重要于社会地位、名誉、金钱和不动产?”
李明朗非常专注的看了我一眼。
“我只是假设,你可千万别多心!一个已婚男人出轨了,他的妻子是不是有权利追讨权益?那反过来,要是这个妻子出轨了,这个男人是不是也该做两手准备?”
李明朗抬手敲了下司机的后座椅,司机按了个按钮,中间的隔断就降了下来,后车厢变成了一个封闭空间。
我正不明所以,昏暗中的李明朗却换上了另外一副神情:“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这个面临妻子出轨的男人,就是我?”
我立刻摇头摆手:“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就算你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
“呃?”
李明朗翘起一脚,斜睨着我:“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面对有一个年轻貌美有车有房有存款有钞票的老婆,我作为一个男人,即使发现自己脑瓜顶上绿油油的,我也不会像你们女人那样寻死觅活。相反,我还会换位思考,既然我能享受结婚给我带来的好处,又有其它男人帮我分摊义务和责任,我再想不开都不会选择离婚。只要我老婆能在颜面上给我留那么一点余地,我还是很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正忙着消化这段骇人听闻的言论,李明朗已经倾身向我逼近,抬手挑起我的下巴,轻慢的气息徐徐拂过鼻尖。
“到时候,我还会和我老婆争取一个各玩各的机会。”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结。
下一秒,我就光速闪离他的势力范围,缩到离他最远的位置。
李明朗只看了我一眼,就又一次敲响司机的后座,隔断缓缓升起,车内恢复了光明。
这样的惊吓,换来了后来那一路上的彼此沉默。直到车子平稳地停在新娘家门前,一切都相安无事。
没有闹新郎,也没有成群的伴娘争着抢着要红包,新娘在伴娘的搀扶下,娴静的来到车门前,我立刻将位置让了出来,改坐到后面伴郎伴娘的车里。
半路上,伴娘将从网上找的结婚誓词交给阿壮,并嘱咐说,千万别像是在学校演讲比赛时一样结结巴巴,要把心里的负担都卸掉,不要让在场的同学们看笑话。
我这才知道,原来阿壮是新娘的同学。
尽管当李明朗一踏进会场,小缇就早有防范拉着我跟进跟出,连上洗手间都要当门神。李明朗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反而还一副很享受的模样,闲适自在的穿梭在宾客之间。
然后,我就从女跟班,变成了帮他拿杯子拿小吃的小厮,时不时的还得在一些宾客没话找话的夸他的两个女助理貌美如花时,回以微笑。
直到李明朗终于在台上站定,婚礼进行曲也如期响起,美得冒泡的新娘子从花门后缓缓走来。
我这才听到,身边的小缇松口气的发出吁声。
我小声安慰她:“放心,在场上百双眼睛,我就不信他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小缇语气不稳道:“这个牧师好像不是公司请的那位吧……”
我顺着小缇的目光望过去,咦,怎么是阿壮披上了牧师的袍子?
阿壮从牧师袍里抽出一叠纸,哗啦一下甩开,得有二十来页,好像就是伴娘递给他的誓词。
在接下来五六分钟里,台下一百多口子,就眼睁睁的听他磕磕绊绊荒腔走板的念完了第一页,纷纷发出了感慨。
“他不会全部都要念完吧……”
小缇又开始紧张了,一把抓住我裸露在工作服外的小臂,掐出了几道红印子。
我连忙说:“据说誓词是新娘从网上下载的,可能他们也没注意内容有多长就塞给了牧师吧?哎,放心吧,估计他不会念完的,意思一下就行了。”
可直到半个小时过去了,阿壮还在继续。
伴娘递给阿壮的水已经喝了两杯,台下宾客也开始分批分拨的出去透气,坐不住的小孩子们满场飞舞。
小缇也已经从站改为了坐,先前的担惊受怕如今已经被这冗长的誓词消磨殆尽,再没多余的力气思考。
我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思路也渐渐开起小差。
以前每次和成大功出去约会,都会留点肚子返校,就为了在门口买一杯有两勺蓝莓果肉的双皮奶,跟他你一口我一口的秀恩爱。
那时候的我,笑的没心没肺四六不着,就像现在站在台上一脸满足的望着阿壮的新娘一样,好像这辈子永远不会为人心叵测而唏嘘,也不会因虚情假意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