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特意向公司请了个假,和Mike相约在距离他办公地点不远的咖啡厅里。这附近的楼区都是商户两用的,算不上高价地段,但环境很好,距离主要马路还有一段距离,最适合谈商业内幕和发展婚外情。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提前半个小时来到现场勘查,这个时间顾客稀少,我选了一个靠角落最隐秘的位置,又向四周看了一圈,除了隔壁座有个男的用外套盖着脸睡得昏天黑地的,方圆二十步以内都没有一个活口。
我一边拿着小米写好的台词,一边掏出手机,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请她再跟我串一遍词。
小米很警觉的问我:“你周围没别人吧,你手机隔音一向不好。”
“肯定没别人,你就放心说你的。”
“那你就把我写好的词背给他听,然后你再告诉他,我有的是人追,让他抓点紧,把我看牢了……你再编几个例子,就说最近追我的人挺多的,什么医生啊检察官啊之类的……”
我一边听一边记录,把自己当成复读机:“我有的是人追……你把我看牢点……最近追我的人很多,有医生、检察官……”
直到大后方响起一道讨人厌的轻笑声,温热的呼吸吹的我后脖子一阵发憷。
我挂上电话,动作僵硬的回望过去。
李明朗一脸睡眼惺忪的看着我,上半身就趴在我身后的沙发背上,嘴角笑意渐浓。原来大白天躺在隔壁沙发座里的人竟是他,这么昼伏夜出的……
相隔几秒钟的沉默,他说:“你要跟谁逼婚?怎么不找我?”
“谁……谁逼婚了……干嘛找你……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今天不用监督婚礼现场?”
李明朗绕过座位走向我,一屁股坐到我对面:“我就在这附近办公,约了客户见面。”
然后,他趁我不注意拿走桌上的纸,还煞有其事的念了出来。
我立刻站起身,右腿膝盖架在桌面上,以一种趴跪的姿势伸手要抢他手里的纸。
“还给我!”
李明朗没有向后躲,反而向前倾身,那仿佛能将人穿透的目光,笑意融融的游移在我脸上。
我一下子愣住了。
然后就感觉到他又向前逼近,近到我几乎要吸进他的气息……
我立刻反弹回去,跌回沙发里。
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郝小姐可真是个能人,上礼拜为了个男人死去活来的,昨天就说自己我已经大彻大悟了,到了今天就开始向男人逼婚了?
我忍着一口气,小心看了一眼周围:“你小声点,这不是逼婚,是谈判!”
“谈判?”李明朗晃了晃手里那两张纸,纸张哗啦啦作响哗啦的我脑仁疼,“就你这个谈判词,任何一个男人听到了都会以为你是在年终清仓半买半送,早就拔腿狂奔了,你还指望人家娶你?”
“不……不是娶我!”
血液一股脑的往我头顶上涌,我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是我一朋友,她……我只是带她出面跟她男朋友谈判!”
“那她真是所托非人了。不管一个男人在面对美女的时候智商有多低,他在面对婚姻的时候,都足以媲美歌德。要是你们这样这点伎俩都能把男人骗到手,我就得改行了。”
“什么骗,你说话就不能好听点么?还……还有,为什么是歌德,不是爱因斯坦……”
“哥德智商310,爱因斯坦160。”李明朗扫了我一眼,指着那张纸道,“要不要我教你几招?”
他转折的太快,我差点接不住招。
“你闲的没事干?”
“这会儿是挺闲的。”
我瞪着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不知打哪儿来的灵感,竟然问:“李明朗,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没有”
“那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想给我上一课?咱们昨天的谈话并不愉快吧……”
李明朗垂下眼,站起身:“本来还想看在你们帮我策划婚礼的份上,免费送个人情的,既然你不要,那我就省了。”
李明朗正走向他的座位,我不知哪来的冲动,竟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极力仰起头望着他。
“别走,再说两句!”
在那样漫不经心的打量下,我又道:“反正是免费的,不听白不听……”
他缓缓挑眉:“那你说两句好听的?”
为了小米,我硬是咧开一个笑容:“哥,你是我亲哥!昨天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同时在心里默念着,能屈能伸,能屈能伸……
李明朗抬起一手将我攥着他袖子的爪子拨开,这才坐了回去,拿起我动都没动过的那杯水果茶喝了一口。
“你觉得一个男人在什么前提下会向一个女人求婚?”
“喜欢?爱?”
李明朗眼皮子都懒得抬:“是在走投无路的前提下。身边没有比这个女人更合适的结婚对象,而这个女人又能总给他惊喜,男人就会想结婚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有平凡朴实的婚姻了?”
“当然有。只要双方都耐得住寂寞,外界的刺激也不足以诱惑任何一方出轨,这样的婚姻也是有的。”
我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吐出来的都是浊气:“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那么李老师,能不能请你帮我修一下词呢?”
李明朗食指敲了敲摊在桌上的那张纸:“我说,你写。”
我重新拿起笔。
“一会儿你就直接问他,有没有结婚的规划,他若说有,你就继续问他,觉得你朋友怎么样。他要是眼神闪烁,或是躲避你的话题,就说明心里有鬼,那这件事多半成不了。”
“那他要是对我表忠心,说会照顾好我的朋友呢?”
“那你就让他举例说明怎么个好法。记住,你的问题一定要有引导性,一定要让他说出具体的一二三四,还有如果违反了会有什么惩罚,这些惩罚条款要尽量和他的财产挂钩。”
奋笔疾书的期间,我还偷偷瞄了李明朗一眼,虽然这个人在我心里的形象还不至于颠覆以往,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有些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一会儿别忘了录音。”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李明朗喝掉了最后一口水果茶,“这里的茶是可以续杯的,别浪费。”
然后,他把空杯子推回到我面前。
几分钟后,李明朗的女客户赶来了,他们走回自己的座位开始谈判。
我不由自主的向沙发后背靠去,想听他们说什么,同时还不忘温习李明朗给我串的要点。按照他说的路线走,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全凭我自由发挥,似乎比之前死记硬背顺畅很多。
Mike入座时,手里客户电话还没有挂断,我根据他的喜好给他点了一杯咖啡,又给自己要了一杯白水。
等Mike挂上电话,我就步入了正题。
但是我的问题刚说完,他的第二个电话就打了进来,他接起来说了一会儿,挂断后又一次对我露出歉意的笑容。
“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你有结婚的打算么?”
“最近没有。”
这下换我愣住了,没想到第一个步骤就卡住。
“最近是有多近?你是不婚主义?”
“不是,只是事业还没稳定,暂时不会考虑婚姻。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问这个?小米让你问的?”
“我只是站在小米朋友的立场,想多为她考虑一下……”
Mike的第三个电话打了进来,这一次他是离座接听的,去了很久。
我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时间过得越久,我就越怀疑自己已经把小米的事情搞砸了,几次想打个电话向她负荆请罪,可是又怕听到她哭出来的声音。
直到李明朗送女客户走出咖啡厅,又折了回来,坐到我对面,我才醒过神。
我提醒道:“我朋友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
李明朗招了招手,找来服务员给他续杯。
我愣愣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出去的时候,看到他开车走了。”
李明朗话音落地,我的手机就接到一条短信,是Mike发过来的,声称有急事要离开,改日再续。
我瞬间就像是被人放了气的车胎,瘫进沙发里。
就这样静静的过了几秒,我抬眼看向李明朗,见他没事人似的喝水果茶,顿时又有点生气。
“我按照你说的问的,他的答案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你是不是在耍我?”
李明朗放下杯子,直直看着我:“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教你的办法,有一种男人绝对击破不了。”
“哪种?”
“已婚男人。”
我的脑子出现了一瞬间的当机:“你凭什么说他是已婚的,你又不认识他。”
李明朗双手撑在后脑,慵懒的倒进沙发里:“庄胜宇,三十岁,心理医生,办公地点就在对面的写字楼。”
我的耳边已经开始出现杂音:“你说他结婚了,你见过他老婆?”
“没有。不过我在他办公室里见过他们的一家三口的合照。”
一家……三口……
“他还有个三岁的儿子。”
李明朗撂下这句话,毫无预兆的转身走了。
我目瞪口呆的目送他离开,直到“小米”两个字从我的手机屏幕上蹦出来。
手机铃声唱了将近一分钟,自动切断。
我一直在那家咖啡厅里呆坐到中午,期间小米又来过三次电话,五条短信,我都没有回。
我发出的第一个讯息是给Mike的,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明朗的人,希望他能亲口对我说,“不认识”。
然而Mike回复的却是:“认识,他是我的病人。”
凌晨一点钟,我给小米回了个电话。
我知道这个时候她一定在睡美容觉,是智商最跟不上趟的时候,就算我告诉她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她都会说等她睡饱了再上书联合国。
小米接起电话时,是带着气的:“郝心,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
我在原地狂跳着,刻意营造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对她说,我本来白天约了Mike见面,可是还没说到正题他就有事离场,后来我只好回酒店布置婚礼现场,晚上又奉了准新娘的命,监督准新郎和伴郎度过他们单身之夜,并不忘时刻紧盯准新郎的裤头,直到五分钟前才到家,才顾得上回她的连环夺命call。
小米对我的解释毫不怀疑,第二天一早她还回了我一封短信:“亲爱的谢谢你昨天为我奔波,那么晚了才回家还想到回我的电话,么么哒爱你爱你!”
我呆坐着瞪着这条短信良久,大批大批的愧疚感向我汹涌袭来,很快将我灭顶。
打从我有记忆起,我爸妈的沟通就基本以吵架为主,翻旧账为辅。每次吵到不可开交,我妈都会发微信跟我诉苦,念叨我爸的种种恶习,好几次还嚷嚷着来北京看我。
而我每次,也都会找不同的借口拒绝,我要陪男朋友,我要照顾生病的小米,我出差了,我和同学一起去香格里拉了……就怕我妈真的来了,拆穿“我在北京混的特牛逼”的谎言。
以前在学校,小米听到我吐槽我爸妈,都会跟着陪笑。
我老觉得她笑的古怪,可是又说不上哪里怪。后来才知道,小米的爸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为了这件事她还吞服了整瓶安眠药自杀,幸亏及时洗胃救回来了。
那时候,刚听完小米轻描淡写的描述,我嘴里还叼着鸡爪子,呆呆的许久没有反应,连鸡爪子掉到地上都忘了捡。
但是小米却笑嘻嘻的说:“你爸妈还能吵,真好。”
后来有一次,小米听到我跟一男性朋友介绍她是我闺蜜,当场就冷着脸告诉我,她永远也不会和我成为闺蜜。
那一箭正中心口,我很受伤,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那天晚上,小米边哭边跟我道歉,说她爸就是跟她妈的闺蜜好上了才闹的离婚。
我比小米哭的还大声,声嘶力竭的跟她保证:“你放心,咱们永远也不会成为闺蜜!”
别的宿舍的同学看到我俩这样,第二天还偷偷问打听是不是吵架了,我们一起顶着两个核桃眼说:好得不得了!
后来这些年,小米她爸一直在经济上补偿小米,小米也花的从不手软,她说一听到机器刷卡的声音她就兴奋,偶尔也会接到她妈从外国传来的和法国籍后爸的亲密合照。
小米把她所有难以启齿的隐私都告诉了我,可我却对她隐瞒了事实真相。
瞪着那条短信,以及短信后的那个笑脸……我哭了。
自手机屏幕上,我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想到的是小米第一次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
她一向彪悍,却对“第三者”没有免疫力,每次遇到和听到这类事,她都会第一个冲上去伸张正义。
她有时候气急了还会说:“当小三真特么好,名利双收还能招摇过市、耀武扬威,我以后也混这行好了,肯定能风生水起,等收山了再开办个小三特种学校,那些庸脂俗粉肯定得大排场龙来向老娘磕头取经!”
但是我知道她只是说说,真逼得她干这个,比逼迫刘胡兰向黄军投降还有难度。
这就是为什么,我什么糟心事都会和小米分摊,而这一次却选择了独享。
几分钟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在我的哭腔尚未尘埃落定之前,我从网上找到了Mike,也就是庄胜宇的公司电话,跟接待人员约了看诊时间。
接待人员说原本庄胜宇的预约是很满的,可是当我哭爹喊娘要自杀时,那接待人员立刻给我安排了最近的时间。
在赶去的路上,我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刚被人糟蹋过的模样,连出租车司机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我被看烦了,就拿他的车速找茬儿:“您开快点,我赶着自杀。”
吓得那司机一路上连哄带劝,临到目的地时,他还不放心的再三嘱咐,还馈赠了几句醒世恒言。
我在楼下静坐了五分钟才走了上去,推开心理诊所的大门时,和一个比我更惨不忍赌的怨妇擦身而过。
我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她走出门口,我走了进去。
接待员迎上来,为我倒了一杯水和递上服务手册,并告诉我其实国家专门设置了心理咨询的热线电话,光北京市每年就能挽救六千多位意图自杀的心理病患,不过她当时听我的口吻已经到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境界,不忍心推脱我才给我插了一个席位。
我又坐了十几分钟,听接待员跟我推荐业务和讲解收费标准,然后在她鼓励的眼神下,拿出的几张皱皱巴巴的毛爷爷,这才被她送进庄胜宇的办公室。
庄胜宇一见到是我,万分惊讶。
而我的注意力,则全部放在他办公桌前那一家三口合照上头,庄胜宇很快将相框转了个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