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会剥夺我的一番好意吗?”
“如果您坚持的话,先生。”说着萧纳伸出了他的盘子。
“请原谅我没有给您兔脑袋。”
“先生,我不允许您这样。”萧纳在收回他的盘子时,发现对方给他的正是方才暗示要留给自己的那部分。
“他这么客气,到底想干什么呢?”萧纳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如果说脑袋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陌生人说,“那它就是兔子最不重要的部位。有很多人不爱吃兔脑袋,我却恰恰相反,非常爱吃。”
“如果是这样的话,”萧纳说,“为了我而勉强您自己我感到非常抱歉。”
“怎么?抱歉?”书的主人说,“我尊重您的意见,留下了兔脑袋呀!”
“那么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萧纳说着,把盘子推到陌生人的鼻子底下,“这是什么部分啊?”
“天哪!”陌生人叫道,“我看到什么了?又一个兔脑袋!
这是一只双头兔!”
“您说什么啊?”萧纳不解地问。
“‘有头的(Cephalous)’一词源于希腊。实际上,习惯穿褶边衣服的巴伏昂引用过好多类似的畸形案例。总之,能吃到这么特殊的东西,我也就不遗憾了。”
由于这个意外的小插曲,他们之间的谈话顺理成章地开始了。萧纳不愿意在礼节上落后,又叫了一夸脱葡萄酒,书的主人则叫了第三份主菜;萧纳做东要了一份色拉,陌生人就要了甜点。到晚上8点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放着六个空酒瓶。在酒精的帮助下,两人坦率的天性被激活,好像知心的朋友一样无话不谈。当萧纳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书的主人立即主动告知了萧纳他的名字——古斯塔夫·柯林,一个哲学家,靠讲授修辞学、数学和其他几门课程为生。
柯林把赚到的那点钱都用在了买书上,甚至他那件浅褐色的外套已经为从协和渡口到圣·米歇尔码头一带所有的估衣摊贩所熟知。他买的书多得一个人穷其一生也读不完,谁也不知道他买这么多书干什么,包括他自己。这种爱好已经转为一种怪癖:哪天晚上要是没买一本四开大的有霉味的书回家,他就会重复那句提图斯的名言,“我又虚度了一天”。他举止优雅,谈吐是每一种可能风格的完美结合,双关语修饰着他的谈话,所有这些都彻底地赢得了萧纳的喜欢。萧纳请求柯林,允许自己把他的名字加入前面提及的朋友名单中。
晚上9点他们离开了“凯迪特妈妈”,两人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提着各式各样的瓶子,迈着男人特有的步伐,边走边亲密地交谈着。
柯林提议他请客去喝咖啡,萧纳接受了,条件是由他付账。
他们走进了圣日尔曼区欧泽华的一家小店,并且签上了“莫穆斯”——游戏和快乐之神的名字。
正当他们为一个话题兴致勃勃地展开讨论时,这地方的两个常客打断了他们。其中一人是个年轻人,面孔被像灌木丛一样茂密的胡须遮蔽得严严实实。仿佛为了与下颚上的胡须找平衡似的,他的前额过早地谢了顶,和弹子球一样光秃。他把后脑勺的头发向前梳了一绺以遮挡那赤裸的前额,但这显然很徒劳,头发还是少得可怜,都能准确地数出它有几根。他穿着一件肘部严重磨损的黑色外套,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举起胳膊,腋窝下的“通风口”就暴露无遗。他的裤子似乎曾经是黑色的,而靴子似乎从来就没有新过,好像已经周游世界两三遍的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靴子一样。
萧纳注意到他的新朋友柯林和这个大胡子年轻人相互点头示意。
“你认识这位先生?”他问哲学家。
“不太熟,”哲学家答道,“不过我经常在国家图书馆见到他。我想他是一个图书管理员。”
“他的穿戴倒是挺特别的。”萧纳说。
正在和这个年轻人争论的是一个大约40岁的人,硕大的脑袋直杵在双肩之间,仿佛没有脖子,头上戴着黑色的无边便帽,低垂着额头,一眼看去,会让人联想起大写的“白痴”这个词。他是莫顿先生,第四行政区市政厅负责死亡登记的一名职员。
“鲁道尔夫先生。”他以一种阉人般尖细的语调惊呼道,同时抓住年轻人大衣上仅存的一颗纽扣,不停地摇动着,“你想知道我的观点吗?好的,你的所有报纸统统没用。来,让我们来看一个假想的案例——假设我是一个家庭中的父亲,我不是么?好的。我要去一家餐馆玩多米诺游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继续。”鲁道尔夫说。
“好,”假扮父亲的莫顿先生继续说道,每说一句话都用他的拳头着重强调,以致桌子上的水壶和杯子不停地嘎吱作响。
“好的,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份报纸。我看到什么了?有人说黑有人说白,等等等等。对我来说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一家之父,得去餐馆……”
“玩多米诺游戏。”鲁道尔夫说。
“每天晚上。”莫顿先生继续道。“好,这是一个例子——你懂吗?”
“当然。”鲁道尔夫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读到的一篇文章和我的观点不同。那使我恼怒,使我焦虑,因为你看,鲁道尔夫先生,报纸上全是谎言。是的,谎言!”他用自己的假嗓尖叫着,“这些记者简直就是强盗!”
“但是,莫顿先生……”
“是的,土匪强盗。”政府职员继续说道,“我们的不幸都是由他们引起的。他们带来了革命和纸钞,穆拉特可以为证。”
“对不起,”鲁道尔夫说,“您的意思是莫扎特?”
“不,不,”莫顿先生重复说,“穆拉特,我小的时候目睹了他的葬礼……”
“可是我担保您……”
“他们把你当猴耍,就是这样。”
“不错,”鲁道尔夫说,“那是穆拉特。”
“哦,在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提到过什么别的名字吗?”
固执的莫顿呼叫道,“穆拉特,他曾经在地窖里工作,够了吧?!好的,举个例子。由于他背叛了国家,波旁王朝不是已经正确地将他送上断头台了吗?”
“处死谁?谁是叛徒?”鲁道尔夫也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偏偏是穆拉特?”
“不,不,莫顿先生。不要再说什么穆拉特了,到此为止。
让我们好好了解一下对方吧!”
“穆拉特,一个恶棍,在1815年背叛了国家。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所有的报纸都一样的原因。”莫顿先生终于转回原先要阐述的话题,“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鲁道尔夫先生?好的,举个例子,我喜欢一份好报纸,不要太大,也不要堆满华丽的辞藻。”
“您很苛刻,”鲁道尔夫打断了他,“一份报纸能没有修辞吗?”
“是的,当然。请跟着我的思路好吗?”
“我尽量。”
“一份报纸只需要告诉国民君主的健康和农作物的状况就可以了。因为毕竟,没有人能够理解你们所有那些报纸的用途究竟是什么?举个例子。我在市政厅,对吧?我收藏一些我喜欢的书,好的,这就像如果有人来对我说,‘莫顿先生,你快要死了——好,做这些,做那些。’您的意思是做这些还是做那些呢?就是这样,报纸和这是同样的性质。”他紧接着说道。
“没错。”理解他意思的一个邻座说。
莫顿先生得到了赞同他观点的餐馆其他客人的支持,又重新开始玩他的多米诺游戏。“我已经教会了他如何做事”,他指着鲁道尔夫说。而鲁道尔夫已经回到了萧纳和柯林坐着的那张桌子旁。
“真是一个蠢货!”鲁道尔夫对两个年轻的伙伴说道。
“他有一副好头脑,他的眼睑就像篷式汽车的敞篷,他的眼睛好似琉璃球。”萧纳说着掏出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烟斗。
“先生,”鲁道尔夫说,“您的烟斗真漂亮。”
“噢!在社交场合我还有一个更好的,”萧纳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给我一些烟草,柯林。”
“喂!”哲学家说道,“我也一点儿不剩了。”
“请允许我给您一些吧,”鲁道尔夫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烟草放在了桌子上。
出于礼貌,柯林觉得把玻璃打火机提供出来是他的职责。
萧纳从容地吸着烟斗,话题转向了文学。当有人问起鲁道尔夫那通过他的衣着已显而易见的职业时,他承认了他和诗神缪斯的关系,并且开始喝第二轮酒。当服务员把空瓶子拿走的时候,萧纳请求他忘掉这些。他已经听到了柯林口袋里几枚5法郎硬币相互碰撞发出的银铃一般的响声。鲁道尔夫很快就和这两位新朋友一样豪爽,主动付钱让他找回了自信。
要不是被迫离开,他们肯定会在酒馆里喝到天亮。耗费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他们还没有走下十个台阶。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使他们清醒了一些。柯林和鲁道尔夫住在巴黎的两个对角,一个在圣路易岛,另一个在蒙特马特。
萧纳全然忘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住所了,盛情邀请朋友们和他一起回家。
“去我那里吧,”他说,“我就住在附近,今晚我们可以通宵畅谈文学和艺术。”
“你来弹奏,鲁道尔夫来朗诵,为我们献上几首他的诗。”
柯林说。
“好的,”萧纳说道,“生命如此短暂,我们必须尽情享受人生。”
等到了地方,萧纳费了很大劲儿才辨认出自己的住所,坐在拐角处的邮筒旁等着鲁道尔夫和柯林。他们进了一家仍然开着门的酒馆,买了一些晚餐主食。当他们回来的时候,萧纳已经敲了几次门,因为他模糊地记得门卫有给他留门的习惯。门终于打开了,睡意朦胧的老杜兰德竟也没有记起萧纳已经不是这里的房客了,当萧纳叫着他的名字时毫不在意地让他们进去了。
楼梯在今夜似乎格外漫长。萧纳把钥匙插进门锁时发出了惊奇的尖叫。
“怎么啦?”鲁道尔夫问。
“我打不开它!”萧纳咕哝道,“早晨我找到了门钥匙,走的时候我带上了。啊!我想起来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了。为什么?
我被搞糊涂了,就是它啊!”他喊着,指着那把钥匙。“简直邪了!”
“事情总是变幻不定。”柯林说。
“太奇怪了。”鲁道尔夫补充道。
“但是,”萧纳的声音伴着恐惧,“你们听到了吗?“什么?”
“我的钢琴,正在弹奏出美妙的音符——哆,拉,咪,发,哆,拉,唏,嗦,来……可恶的‘来’,还是跑调。”
“可是我们还没进入你的房间呢。”鲁道尔夫和柯林耳语了几句,“萧纳是个吝啬鬼,不想让我们拜访他家。”
“我也这么想。那根本就不是钢琴,是一支笛子。”
“你也醉了,我亲爱的伙伴,”诗人对坐在楼梯口的哲学家说,“那是一把小提琴。”
“一把小提——哦!我说,萧纳,”柯林打着嗝,用腿拨拉着他的朋友,“这是个玩笑,这位先生已经辨别出那是一把小提——““停,”萧纳以一种恐怖的严肃语气叫道,“它是魔鬼。”
“莫名其妙!”柯林怒吼道,把手里的一个酒瓶子摔到了地上。
“见鬼!”鲁道尔夫也叫道。
在一片咆哮声中,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手持三叉烛台的人出现在门口,粉红色的蜡烛闪烁着光芒。
“出了什么事,先生们?”他非常礼貌地向三位朋友鞠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