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完全并非个人之事,非个人之事亦完全是公事。反正既不是善事也不是恶事。总之,遇到这种情况,这种境遇,我就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就像路不平的时候总会有人铲除不平的地方,让它平整起来一样。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世道。我在月光下试了试皮匠送给我的新鞭子,柔韧力特别好,弹性也非常地出色。我把鞭子暂时盘到我的胳膊上。今晚的事说穿论透,须得我一人去承担。事担在我的身上我可以轻松地把事撂掉,事会成为一股风的,风会朝着我有利的地方吹。事若压到她的身上,事就是她,事就是事,事也就是风,但风会吹向不利于她的地方,她会被事压垮的,或者被风掀翻。
月色一点也不神秘,只是一些东西阴阴阳阳模糊着。我解开裤带,一道弧形的水线冲打到脚前的地面上,透着月光的路面突然就有一条毛茬茬的黑线出现,我分开双腿骑着黑线走,像我身上什么地方缠着布带遗落在我的身后或者是谁在匆忙中丢下了一根井绳,但是谁也捡不起来它,就是那些贪图的吝啬鬼也只能像我这样无法收回。撒尿这是每个人物都必须的,纠缠人们的问题是寻求一种简便而妥当的方式。吃喝了土地的一种东西就得还给土地另一种东西,这是谁都无法违背的规律。它不像事,事可以由人主宰。井绳一样的黑条在我身后拉长着。
下午我从车马店里送出皮匠,在皮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冰糖的那个拐角上,我问了皮匠。他为难了一会儿便对我说了。因此,我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不是竹英和她的丈夫不宽容,而是家族的一种压力。因为她和她丈夫太超群,就像羊群里的骆驼一般显眼,欺辱和欺骗可以将她的丈夫杀掉。杀了他,事并未结束。因为目的暴露得很明确,比竹英大两辈的老家长想把她变成他的屋里人,比她大一辈的掌柜的想把她丈夫留下的家财占进自己的腰包,和她同辈的兄弟只要能顶起裤裆的哪一个不想把她弄进自己的被窝? 三代人的私欲都集中在她的肉体上和心灵上,她能受得了吗? “杂毛狗!”我说。
我提好裤子,竹英的房子里很安静,她肯定不会听到我在院里解溲的声音。我从胳膊上拽下鞭子又往腰上缠。往胳膊上盘时先盘鞭把,鞭子往腰上缠得先用鞭梢,这样顺当,用时不碍手碍脚。鞭梢穿过鞭把的扣花系到一起,掏两次既是一个活扣又是一朵山丹花。我看了一眼栅栏门,松松垮垮地关闭着。从它的上面翻出去或翻进来,它会吱吱扭扭呻吟的。我从墙上跃过去,小店里就会空去一半人,只有她一个人了。
我在院墙墙根的阴暗中品味出一种有苦难言的声音和滋味。她的房门轻轻地拉开了,门穗发出轻微的响声。我把运足上墙的气收起来,便停在墙下的暗处,竹英站在屋里的暗处,我们之间是一片月光照亮的白森森的空地。往前跨一步,她就会醒目地公开自己,不单纯是月光的照耀,我断定他们会在四处安上眼睛的,就是没有也觉着有,身子端正影子总是歪斜的,从影子上会捕到风声的。不往前跨这一步,明摆着的,她会被屋檐遮住抬不起头来。
她的手从门里伸出来,手仲在屋檐下的月色中挥动,就像门突然伸出一只手挥动在月色中。她很快地向我招了一下手,她的手就收回去了,她的手收回去她的黑糊糊的样子又立在门边,像在门边立起了她的影子。我感觉到她的两只眼睛朝门外瞥了一下,紧接着又落到我的身上来。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只有狗咬过的地方出现了。我用不着溜着墙根躲躲闪闪,照直走向她的小屋。
小屋的门在我的身后关闭了。她躲在炕的一角,半背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说:“月亮很亮么?”
“像是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我说。
“你想出去吗?”
“我想到外面遛遛腿。”
“不要去了,他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今晚会给事儿的。”
“他们今晚也正在谋事儿。”
“如果你诚心帮助我的话,你就坐在我的炕头上。”她说。竹英突然转过身子来。我被她的勇气和严厉击倒了。
“这里不是给事儿的地方。”我说。
“天呀,世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女人吗?”她说,我瞅着她黑暗的身子,她坐在那里仿佛等着谁来,而她似乎已拿定了主意,挨了打也不还口也不还手。“你上来吧,不要让我的倒霉祸害到你的身上去。”
“你认为这是你的过错么?”我说。我掏出骆驼客换给我的那盒俄国粉,放到我和她中间的炕上。
“自己的苦只有自己受,我不愿意连累别人。”
“你就顺路走下去吧。”
“在这个镇上,我的路断了。”
“实际上我们大家都在受苦。老天爷没有规定谁受什么样的苦,只是人们的习惯是这么认为的。”
“好像有一种东西要把灾难强加给我。”她说,她像一下一下地掐着被子的什么地方。“要让我听话地去干我不想干的事,我说不出那种味道。”
敌视它的时候它遁藏了,忘记它的时候它降临了,就像薄雾与风尘完全不同。
我们是在进行着痛苦的积蓄。
我们每走一步像是在替别人还债。
是不是给旱井里装入了冰块,
是石头落到井里去了。
我们是化掉冰呢还是搬出石头?
我想把石头埋得更深。
冰块就是我们的饥渴之源了。
等待选择么?
夜总是漆黑的。
“点亮灯盏,看看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她说。我的双腿盘住坐到了炕上。她点燃了炕墙上的麻油灯。
灯头像一颗发光的黄豆,像在孤寂的野外突然出现的一座房子里亮着的灯。我们从夜的不黑不暗的阴处到了灯光的不明不亮的阳处,我们的眼神像跋涉在沙漠中的两双无力的脚,走出尽头还远呢,脚却快要僵住了。
灯盏亮了一会儿,我们的目光就顺应着灯光的需要,开始柔和,刚才未对着灯说的话一眨眼就过去了,仿佛是以前我们在某个地方向一只装不上吃喝的嘴倾吐过的样子。既然像以前的我们就不该再去重复,现在,我们就说现在。
我瞅着她时我的目光像藏在沙子下面的一只小孩的手,悄悄地向她坐着的沙子下面游动,像做梦一般隐蔽。她瞅我时她的目光像爬行的娃娃的膝盖,小心翼翼的犹如做长途旅行一般艰难。
我瞅着她或者她瞅着我,我们的目光又似乎是水中游动的鱼娃儿。
“我的目光瞅着你和你的周围,你像是我在哪里见过的一尊熟悉的泥像。”我说。
“我的目光瞅着你和你的周围,你像是我在哪里见过的一截熟悉的老树的影子。”她说。
“夜真能使唤人。”
“天知道。”
我走在高山上的太阳中。我的影子跨过一道山谷冒过山路那侧的山梁,我上半身的影子就不见了。可能是跌到梁那面的山谷里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吹灭了她的灯,我就翻过墙走到红圈子镇的街上去了。我在街上绕圈子,不是向小镇讲述离别之情。绕着街道走是我要让皮匠送给我的新鞭子尝尝味道,让它在主人面前归心,使它能够坚定地帮我的忙。
街门都紧闭着。受苦的人赶着牲口下地走出的门和享受回笼觉还没有睁眼的商户的门都一样的紧闭不开。苦难限于个人,是一个人的事。可是苦难出现时来自的角度不同,是从不同的角度射向一个人的。这一个人承受的苦难不是一个人能承受的。很多的人甚至不属于人的一切都将苦难推搡过来,围绕一个人或者把人压倒,只要是有点阳刚之气的人都不会忍耐得太久的。既然苦难是以多种样子出现的,解脱苦难的办法也不可能只有一种。当然要除过包含了天的意志的那种大苦难。
门闭住,仅仅是闭住了门,还有被门闭不住的,就像那条杂毛狗。它背靠着黑漆门的扇,支棱着耳朵翻动着眼睛,蹲在钉满了洋铁泡泡钉子的门前。在我走近它时,它像只会龇着牙齿哼哼,它胆怯的样子被上下两片往后咧的腮帮子暴露得很清楚,似乎是一副凶残相,但在我的眼里它是装出来吓唬人的一种样子。在我即将走到它跟前的时候,它耸起了脖子上的毛将狗的吠声变成了不是狗的吠声的尖叫,它夹住尾巴寻求逃跑的刹那间,就在它从门洞里往出蹿的一瞬我揪住了它的耳朵。它像我手中攥住的一条鱼挺了几下腰摆了几下尾巴,就软得像做砖的泥条。我揪住它的双耳提出门洞,在门前的空地上我的手又倒在它的两条后腿上,我握住它的后腿把它抡起来,一圈比一圈转得高,转了几圈我手一松它平稳地从墙头上跃过去,栽进了院里。院子是它的也不是它的,但它肯定是这个庄院主人的走狗。
狗在院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它扑向了木门。我站在大门的外面,听着它在里面啃门的响动。门扇被狗推出来扯进去,我抖起鞭子,在门板上砸出两条带有麻花纹的鞭痕。
鞭梢在门板上砸响,狗就不再守住大门使狠了。门扇停住了来回的晃动,狗又跑到另一道门前,它在主人住屋门前喧嚣,像是宣泄着自己的委屈又像是期待着主人壮胆。我听到院外马圈里的马唤草的声音。
“去吧,去吧,”一个混浊的男人的声音隔墙传了出来。
“看这条囊怂狗噻!”他的嗓门不清不利他的脚步显得不干不净。他哧哧哧地向大门急跑,他隔着墙说:“谁啥谁啥谁啥,打狗得看个主人么!”
一只光秃秃的脑袋从门楼旁边的墙头上探出来。他站在梯架上或者台子上。“你个死了没埋的,日你娘老子的欺负到我的头上了。”他说,他用手指着我。
他的光头又消失在墙的后面。你的头就和别人的头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头就有不一样的结果,这不是我这么想的。在竹英的车马店里我就认准了这颗头,他是竹英丈夫家门里的小家长。狗从院子里跳上了墙头,它的口角堆满了白色的泡沫,它张开嘴巴狂吠时涎水洒浇在墙上,墙头上撒遍了铜钱大的湿点儿。
他下去了它上来。
我站立着未动。
我等待着从大门的门缝里他的那颗光秃秃的头的出现。墙头上却出现了半截枪管。枪管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然后那个秃叽叽的脑袋突然冒过了墙。他的枪在他的手中往上扬,枪还没有来得及压下来,我抡起的鞭子已经落到他的头上了,叭的声音还未传人我的耳朵,狗从墙头上像飞一样的跳下了墙,我的眼睛里就出现了他的那颗被血遍染的脑袋。他依然举着枪,执意要射穿我的脑袋时,我已顺着他家门楼另一侧的墙根走开了。
枪没有发出响声,他的口气挺粗挺野,他在我的身后骂道:“日他妈的都死到炕上啦,日他妈的都死到炕上啦……”
我走出红圈镇,小家伙那颗发红的脑袋的左右又多出了几颗不一样的头。他们颠着身子提着土枪朝我狂奔。待他们跑至山下,我已蹿上山的梁头,他们的枪要我的命显短了一些,他们在山下呼呼呼地向我的方向发射。
他们肯定连我的影子都没有打着,只不过像一群脱了圈的畜牲,他们连发脾气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日妈、日妈”
的嘴唇肯定都苍白了。
山脉呈现出弯弯曲曲的灰线,每一根灰线就像一只扭动着的鱼脊。灰色的脊线网扣般地勒出山峰和峡谷。我从山脊上往峡谷里下,从山脉上伸出的一道道扇形的羽翅直触脚下这条黄沉沉的小路,山的羽翅犹如我的翅膀,耳边的山风像箫一样响过,羊肠般的小道在大山的胸脯上划过连续的七道弧线,我从山脊上完整地下到了谷底。路留在山的胸脯上,身后的风尘留在小路上。
小路在山谷的向阳的这一侧。从西往东走的人,路在山谷的左手; 从东往西走的人,路在山谷的右手。中午以前从西面或者东面来路是向阳的,中午以后路是背阳的。我现在是由东往西去的,路是向阳的,我的后背因此也是向阳的,我的前身必定是背着阳光的,仿佛我推着我的影子向西行。
路边的小麦已吐了穗,麦芒黄黄绿绿的闪烁着,如荷兰女人的睫毛一般。我顺手撷下一根麦穗搭到我的脸上,麦穗在我的脸上扫动。麦芒清清凉凉的。麦穗被扔掉了,麦秆横着含在我的嘴里,辛甜的汁液在我口中回旋。这时,我听不到像箫一样的风声了,另一种声音从我的口中响出,我并没有卷起舌头打口哨,而用牙齿咬破麦管的一个部位,让麦茎隆起来,吹的气轻一些,麦管就响出清亮的调,吹得重一些,麦管咪咪咪的就发出低沉的曲子。
我吹着咪咪走路,我的路上多了一种轻松欢快的音色。
峡谷逐渐地开阔了。身后的山脉向左向右伸展过去,像打开了一扇门,跨上几步紧急的坡路,就像迈过了门坎。从这里往西去似乎跨出了门,从这里往东去似乎跨进了门。我的眼前是一块凹在高山丛中的迤逦的盆地,夏禾与秋苗紧密地将地块连成一片。
庄稼长得并不能使人欢欣。上辈或者上辈以前的人留给上辈或者上辈以后的人的土地,不论它掌握在有钱汉的手里还是遗存在穷汉家的手里,只区别出了多与少或者大与小。富汉家和穷汉家的土地生长的庄稼都是差不多的。这些鲜黄鲜黄的土地,好像既不能承受阳光的曝晒,又不能接纳雨露的滋润,风来了地跟着风跑,水来了地跟着水跑。只有“我们”面朝着黄土背朝天爬在地里不动,硬是被太阳晒老了。但像“他们”,就像李保长他们及他们的老婆,就是晒不老的叶子和花朵,热了挪到凉处,凉了挪到热处,阳光只是“他们”享受生活的一个部分,连被晒蔫的机会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