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静的时候,心神倒不得安宁。盆地像把一切音响吸走了,我的双脚落到地上就像踏在静夜的地上,咚咚的脚步声像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咪咪从嘴里就飞出去了。我们这些跑惯山的下惯地的受苦人在最静寞的时候,总有一套解心慌的办法可供使用,这好像是上天专门为我们安排的。我们之间的这种口头流传与创造是那些体面人所不齿的,但我们都能调整好我们自己的心态。该我们留恋的我们想舍也舍不掉,该我们咒骂的谁想拦也拦不住,就是口头上不唱心里也会随时随地唱起它的,它就是我们这些人常说的常唱的“花儿”。
青茶熬成牛血了,
茶叶熬成个纸了,
我和尕妹子分手了,
刀割了连心的肉了。
我们看起来一家一个的都很穷,但一家一个的穷汉像苦枝蔓的根是从这一块地连长到那一块地里的。这些花儿很短,唱起来就这么几句,但它是唱不完的,从这一个心头唱到那一个心头,就像脚下的路连着东西南北。我们心中的花儿多得就像牛身上的毛,唱三天五夜也不过唱了一根牛肋巴。
清雨儿下着凉死了,
大日头晒着狠了;
三个月没见着想坏了,
五月上丢下个命了。
我们只要不死都是这么个唱法。我们这么唱着我们就不会想起痛苦或者不愉快,我们的脚步就会忘记心头的路程。我们唱着的时候我们是轻松自如的。
盆地的边缘出现了低矮的土墙和崖壁上钻进去的窑洞洞口。它们离我还比较远,离我近的是离那片庄子比较远的在窖上往上吊水的一个人。她弯一下腰扬一下胳膊,井绳在她的身后盘一圈。我们从来不吃井水和泉水或者从来挖不出井或挖不出泉。我们吃的水是上天落下的雨。雨落下来我们就把落在地上的雨收拾到一起灌进窖里,水是白天也是黑夜,是冬天也是夏天,是干渴也是滋润。我们依赖着这样的旱井迎来日子送走光阴。虽然一口水有时难以续上,有时甚至断了顿,但我们总有办法活着的,比如早晨顶个帽子出去,晚上回来时帽子已托在手掌上,帽子像一只用布做成的碗,它反托在掌上是它装着想吃的念想从另外的地方来的。
这不是谁允许不允许的事,而是行为公平不公平。道理只有一条:民以食为天。
她从井口上回过身子望了我一眼,我走近她时她又回头去。她用眼睛看着没有行人的路径,有人的路径她只窥视了一次。
“渴死了,”我说。我停立在她的身后,她把盘在手中的打水绳往开绽了绽提在一只手中,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脸上。
“喝去!”她说。
她说话时好像是自己的嘴对着自己的手说的。她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是用整块的布缝出来的,是一块一块不同色彩的破布连起来的。
我想现在哪种情况究竟是真的,人的存在依据本质还是形式。我就像在梦中或者我正在猜说着梦,我对她的本质无法参透就像我看着盛满水的木桶中的太阳,太阳会映在桶中为什么太阳中不会出现桶? 当然桶中没有盛上水的时候太阳就把自己光明的部分变成桶子不光明的部分,只有光明才能出现阴影,似乎是铜钱的两面,不论你第一眼看到钱的正面或者反面,钱绝对不会成为别的东西。
“你刚才说我怎么了?”我说。
我的嘴从木桶上离开,牙齿凉冰冰的觉得很甜,我想听见我腹腔中的另一种样子。
“我刚才没有说话呀!”她说。她的手从脸上取了下来。
“在我扳住桶子喝水的时候,分明听见你说了一句话。”我说。我集中注意力等待着。因为我想看到她的脸她总是把脸背过去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没有呀?”她说,“我连脸都没有朝你这面转。”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面看着我。
“那就是刚才我耳朵出了毛病。”我看着她的脸我说。
她的脸被这充满了黄土味道的窖水润泽得粉绵粉绵的,她硬是没有那些搭配的衣裳与首饰。
“刚才你听到什么啦?”她说。我的目光就像死在她的面孔上,就像蜜蜂要死在鲜花上一样。
“听到了又像没听到,没听到……”她似乎明白了我不是想说什么,她的脸又转了过去。我说:“又听到了。”
“你还喝吗?”她背对着我说话,我的面对着她的背听着她这么说,我的面对着她的背就像我面对着镜子,就像我看着镜子中的一个背影。
“哟,我的眼睛里打进了一个渣渣子。”我说。我用手捂住左眼,头来回地摆动,她的身子整个转了过来。
“你要发财啦。”她说。
“打进去的是一粒灰尘。”我用光着的手腕揉着左眼。
“磨得很么?”她说。她的脚在窖台上犹犹豫豫地开始移动。
“不要紧的,就是有点疼。”我说。她顺着我的话走下了窖台子。
“咋办呢,我不会翻眼睛。”
“会舔吗?”
“叫我去舔?”
“我的舌头连我的鼻子都够不着。”
“……”她笑。她半埋着头半扭着身子走到我的对面,我拿过遮在眼睛上的手,我的这只眼睛依然闭着,但我的另一只眼却没有闭,不停地闪动,她的脸上微微地亮起一些不自然的红色,红色里又泛出一些不自然的笑。
“灰尘打进去应该磨出泪的。”她说。她的手指往开里分我的左眼,她的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脑门上,我的头弯到她的胸前,像跟——干什么的一样。
“我眼硬,见了死人都不流泪!”
“呸呸呸!”她对着天空唾了三口。她说:“不要胡说咧,太阳亮晃晃的听着有些害怕,”她的手撑开我闭着的眼睛,我睁着的那只眼又闭上了。她呼出来的气均匀地在我的面孔上吹。我朦朦胧胧地看见她的舌头尖慢慢地伸出双唇,然后我的眼睛里既凉爽又温热。她的舌尖在我的眼球上眼帘上过来过去地舔动。
“我的眼睛一下子觉得不磨了。”
“我的舌头有些咸。”她说着将口对着太阳唾,她舔一会儿唾一次。
“好像你用手把害物给拿掉了。”
“觉不着啦!”她说。她不好意思地走到窖台的另一面,往扁担上绕打水的绳子。我想说什么却没说,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使我讨厌它。
“我听到了。”我说。
“我也听到了。”她说,“他们出事啦。”她有些惶恐起来。
“好像是骂仗又像是捶打。”
“是石头打的石头响。”
“他们是谁?”
“他们有我们的人也有他们的人。”
“你们的人和他们的人为了什么事情?”
“为了肚子,我们的人去抢他们的粮啦。”
“是仓里的粮吗?”
“嗯——”她的手搭到了桶梁上。她说:“你还喝不喝?”
“不了,你回吧。”
“你不喝了?”
“我走了。”
“你去余家堡子?”
“对,我去余家堡子。”
我朝石头打着石头响的余家堡子狂奔,她是走了还是站着我再没有回头。
“你去了帮谁的忙?”她在我的身后喊道。我不知道她是走着说话还是站着说话。
“我帮你们的忙!”我说。余家堡子一点点地从低处往上高,我一步步地从高处往下低。
余家堡子南墙头上站了七八个人用撂撇往下甩石头。
离墙约九十步远的地方,乱糟糟地动着一伙人,他们携叉舞棒地时不时地躲闪着迎面飞来的石子。用筷子粗的麻绳做成的撂撇在墙上人的手里向后抡几圈,就有一颗鸡蛋大的石头从撂撇中间的包皮里发射出来。石子带着尖利的响声在空里飞行,落到硬地上又嗡——嗡——地反弹起来,撞到石头上就剽出一溜火花。墙上的人和滩上的人中间的地上横摆着两只鼓胀的毛口袋,双方离毛口袋大约都在五十步以内,摆在双方中间的毛口袋就跟双方争夺的一块阵地一样。
“喂,联手们,”我说,我还没有站到他们一起,我的声音先传到了他们中间。“你们这样是拿不到粮食的。撂撇子会阻止你们的行动的。”
“我们不是来看的,当然有办法。”一个彪形大汉说。
“你们的办法晚了。”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办法会晚了呢?”
“你们想的就是他们想的他们想的正好就是你们所不愿想的,你们想得到的正好就是他们不想让你们得到的,明白了吗?”我说。我从腰间解下鞭子,朝空里劈啪抡了两下。
“你是指甲缝里的肉?”
“……我是借生。”
“指甲缝里的肉?”
“指甲缝里的肉!”
“指甲缝里的肉。”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重复我的外号,就像排长教我们报口令一般。
“指甲缝里的肉来了!”大汉子说。
“你们在这儿看着我,见我在堡墙南面出现的时候,你们齐声高喊上墙、上墙——然后向我在的地方冲过来。”我说。我把鞭子重新扎到腰问。“你们暂时别乱动。”
我在干河滩上绕了半个圈儿,躲开他们撂撇子能打到的地方,跑到堡子的东墙下面,我卸下草窑上的门扇。我用鞭子从里面系牢门扇,系在门扇上的鞭子就像箍在门扇上的两道铁圈。我握住缠在门扇上的鞭子,门扇能遮住我的全身,门扇像盾一样被我举在手里。
我举着门扇在堡墙南面出现时,从他们那里传来了“上墙、上墙”的呐喊声。他们喊着上墙往我这边跑,我举着门扇往他们那面退。石头先掠着我的头顶飞,我快退到放口袋的地方时石头往我的顶上飞。石头砸到门板上,门板冒出即将着火时的白烟。门板哐哐地发出剧烈的响声。门板把一大片射来的石头拦住的时候,我们在放口袋的地方迎在了一起。我像排长给我下命令的口气命令他们道:“别管飞石,用最快速度将粮食搬出飞石区!”
余家人守在堡墙上旋日妈日妈地骂旋往我们撂石头,他们将石头集中砸在门板上,石头砸在门板的铁钉上飞溅起比阳光更耀眼的火花。石头砸得门板软稀稀的。
“跑起来!”我说。我跟着他们撤退,我用门板隔开他们跑动的身子和飞来的石头。
门板开始破裂。破裂的门板就跟一面飞舞的墙一样,掩护着我们的身子。我们的身子安全地退到了他们的射程之外。
我扔下门板,解下鞭子,然后踏折门板的衬,一块门板就变成了两块门板。我说:“你们把口袋分别放到门板上,再把你们手中的木棒分别担在门板的下面,这样既轻松又麻利。”
他们就像我的士兵,我说啥他们就照着做出啥。我们来到一个土丘的旁边,我们从余家的庄稼地里跑向土丘时,余家人怨恨的咒骂声还隐隐约约的。
“这一阵可以歇口气啦。”大汉子说,“吃一锅烟。”
我们坐在土丘的半面,他们把我与大汉子围在中间。大汉子从裤带上抽出烟袋,另一个男人从腰间解下一根灰白色的火绳,并从衣袋里掏出火镰、火石和火绒。我们擦着头上的汗坐在那里观望着。那个男人用火绒包住火石的像斧刃一样的那面,然后用亮闪闪的火镰往火石上剽,剽了三下,丝棉一样的草绿色火绒哗哗地燃起了火花,他又将火绒贴到火绳的一端轻轻地吹,火绒引着了火绳,火绳开始冒出蓝白蓝白的青烟。一股野草的香味直扑我们的鼻腔。
“把火绳接过来。”
他手中拿着一根用枸杞杆直接镶在烟锅头里的烟锅子。没有装上玛瑙或者玉石烟嘴的烟杆用口咂得这一边黑油油的。他接过火绳对在烟锅头上吸,烟锅头里的旱烟烧着的烟就像通过一道烟囱顺着烟杆吸进他的口中,又被他从口腔和鼻孔中喷出来,然后他唾口唾液,又将烟杆拿到眼前细细地端详,说:“哟,啥时把烟嘴弄丢了?”那副样子好像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这是我家的祖传,饿死都不能丢的!”
大汉子翻遍全身也没有找到。
“怎么会把它丢了呢?”大汉子说。
“你是不是丢到家里啦?”另一个说。
“咱们往来走时轮着吃时还在。”大汉子说,“肯定丢到河滩里了。”他把安烟嘴的这头摁到软土里上下地擦,待黑色的烟垢变黄时他抓起一把细土又在手中搓起来。“用土擦干净就不脏不辣了。”
“给,用这根细棍棍把烟杆里钻进去的土掏出来。”给他递火绳的男人说着给他递过去半截席芨棍。
大汉用细棍透出烟杆中的土,咂了咂,烟嘴里冒出蓝烟后,他又用几根手指攥住他嘴噙过的地方来回地转了几圈,双手给我递了过来。他恭敬地说:“你是贵客,先抽上一口,回到庄子上,叫我们茶饭做得最好的老婆给你擀长面,今日有的是麦。”
这是一种礼节,我接过烟袋猛吸起来。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会儿,我去把它找回来。”大汉子说。
“丢了就丢球了,再一天去找。”另一个男人说。
“放屁,丢了就丢球了?”大汉子说。他硬着脖颈离开土丘沿着原路返回去。
我们站起来看着他返回河滩的背影,我们爬上土丘,同时看到余家堡子的墙头上已没了人影,那里就像没有发生事情一样。
一种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这种声音使我更加讨厌它。
我们的头抬向天空,东洋人的飞机出现了,它的响声带着一股杀气。它从我们头顶的天空飞过,我们盯着它翅膀上的红坨。我们的眼睛随着红坨移动,我们的眼睛又随着它肚子下面出现的半截树桩一样的黑色炸弹移动。飞机向西飞去飞得很低,那颗树桩般的炸弹在我们头顶的天空往下落,平稳的一点弯子都不拐,直直地往下跌落。
“散开!”我说。他们乱蹿起来。“趴倒!”他们趴到地上。
大汉子还矗在地里望着那颗快速下落的炸弹。“躲开躲开躲开一一趴倒趴倒趴倒——”
我趴在地上不动的时候,那声音我们恐怕谁也没听到过。我的眼前一黑,天塌地陷似的,黑色的热浪掀起的尘埃旋卷着我的衣服和头发,我像被什么东西扇了起来又像被另外的什么东西压了下去。我被无数个方向的力往无数个方向撕扯,我像绷在一个扩张的圆圈上。我从土中抬起头来,飞机只剩下一个尿壶大的黑点。
“大哥!”有人喊叫着往大汉子立过的地方跑。他在炸弹未落下之前我看到过,炸响之后我就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