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了驼道。沿着这条路走一百二十里,朝南拐再走一百二十里,我就可以到家了。家对于我只是一个向往的形式,无实际意义。父母受了一辈子的苦,说了半辈子的“划不来”,从人的内容中抹去了,走向了永恒。我的幻觉中,娘老子就像搅在一起一团空空洞洞的颜色,是抹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的又阴又阳的颜色,墙倒了,颜色就碎成泥土了。
但他们中止的只是一口气,命运并未远离。时光会慢慢地将那种颜色的品性,操劳到我的命运当中。这是我没有办法改变的轨迹,因为是天把我安排给他们做儿子,这本来是对他们的一种安慰,我却要代表他们继续与苦难作对。谁都很难轻轻地抽出自己的身子,去承载另一种命运的含义。天对他们来说是负责任的,在她的胎盘上只坐了我一个儿子。天对他们来说也是有知的,见老汉老婆子只能换穿一条薄裤出入,就把他们召回去了。人的精神命运是模糊不清的,物质的命运却是鲜白明了的。因此,人既不是天也不是地,是天地之间最卑微的道,甚至有些下贱,但对一切都是傲慢无礼的。因为背负着一条无法填满的犹如口袋一样的欲望在行走。当鞭子落到头顶,才能体会出苦难的华丽和美。
于是,我开始奔跑。我沿着路跑,在路拐弯的时候我照直跑。我跑动的直线是不平整的无踪迹的野地,不时有怪石和野茨向我扑来,我想像着它们的样子,是被我打得支离破碎的样子。我仿佛感觉出我要遇到一点麻烦。
沿着路跑,头顶似乎总有一块悬石跟着移动,跑得快它撵得紧,跑得慢它也不会超到前面去,一直无模无样悬在头顶,不定什么时候它会砸下来的。所以我跑在无路的道上,悬石就像蓝天下吉祥的云,是一片叶一样的阴凉萦绕着我。
在天长夜短的季节中,披着暮色赶路脚下踩着的像是阴风,身子像飘着前进似的。但在太阳未下山之前,斜在身后的阳光把身子变成一束阴影,很长很长地投在眼前的荒芜中,是与本身的存在截然不同的存在。我身后的我是一个走动的人,我身前的我是一道走动的影子。我好像被绣花针般的太阳光芒把我刺在荒芜的道上。在鸟儿忙乱地归窝的途中,黄鼠守在洞口立直身子向我及我的长影张望,像风雅的儒士在为我作揖敬礼,仿佛代表着什么行为和意愿,恐惧和好奇同时存在,因为黄鼠也是人们嘴中的一口菜。
秋粮未割之前,黄鼠没有膘,只是强壮而不肥。收秋的时候它们给自己的皮下塞饱油水,为冬季的假死准备足口粮,这时逮住它,杀了,串起来让阳光晒出明亮的油,或煮或包,连李保长都不放过吃黄鼠肉的机会。当然他是为了品味调换胃口,受苦人吃是为了充饥调动体力。对于野味我一般不吃它们的肉,肉只能充饥,血是宝贵的。撕破血管热饮,生命力会涌入我的四肢的。但是黄鼠的血我从来不饮,它太阴了。我的这种吃法曾让许多人担心,就像我担心那个干瘦的李保长的贪婪一样。人们对我的担心我对李保长的担心,就是我自己或他们断炊时都不曾这么上心过。
停顿对于我来说是瞬间的漫长,是安静中的杂乱。泉水不动声色地从我的脚旁流走,夕阳静静地照耀着,那铜针一样的金黄的颜色像一根还未被纤夫背起的纤绳,或者是早被遗弃了的羊皮筏子上的一截绑扎。不管过去还是未来,泉水在我的面前出现,是生机与活力的出现,犹如映在水中的夕阳正昭示着明天的新生。
我听到了野外的声音,还有寂静。我在安静的杂乱中想像逐渐明晰着各种样子。好像太阳一下去,黑暗就把我从我的整体中分解出来了,影子蒸发了,我的气味却像一些不关联的零碎物件支撑着我的另一种存在。
我先找到我轻巧的手,浸没在水中。暮色中的水是阳性的,其它都是阴的。我在阴沉的河沟里用左手蹭右手的手心,再用右手蹭左手的手心,蹭完了手心蹭手背,不偏不倚,谁从桥上过谁又从桥下过呢。净手这是我们的习惯。鲜活的生命在结束前是一种圣洁的愤怒,是从腐朽走向新生的。我的胃里开始空虚。
我爬上崖壁,从洞穴里捉住了一对鸽子。我对它俩是不感兴趣的,把它们从窝里赶进了黑夜,因为我摸到了它们的蛋,这是我最好的晚餐。蛋不用火可以吃进胃里的。在混沌中将它一口吃掉,免得日后被人猎杀。混乱的食道中秩序出现了……微风正一点点从夜色中吹过来,月光将突出去的物体斑斑驳驳的阴影投射在寂静的大地上,淡色的低了下去,重色的高了上来,不同处也就迷迷乱乱。微风吹过有时会发出一阵细语般的声音,是喃喃的流水声又不像是喃喃的流水声。我停住了脚步,我发现了它。它的爪子和眼睛都闪出了银光。
它从低处跳到了高处。狼从月光里哧溜一下闪出了阴影。月光照着我的上半截身材,我的脑袋似乎更为显眼。狼绕过一个黑影又亮在月光下,我从它的两束眼光里知道它是不想离开我了,它对我来说太空洞太密切了。它不想离开我,那就是想跟着我,或者把我逼到一个什么地方,撕破我的喉管。任何事情不管怎么危险,都不能表现出激动,激动就意味着慌乱失措,意识停止,放弃运动,那就只有等待死亡。与猛兽遇面,不能回过身逃跑,只有面对着它,用温和的色彩咧开嘴巴发出不带音调的微笑,不要过早地耍拳弄脚显露本事,要面对面的盘算,面对面的微笑,就像地痞对着地痞那样,它是它,我是我。
从它躲躲闪闪玩弄花招的毛茸茸的尾巴上看,还有一只肯定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埋伏着。一前一后,排长说这叫夹击。我向前面的狼微笑的时候,我的眼神扫到了后面的狼,我同时搜寻着摆脱夹击的突围路线。若在这坑坑坎坎的地上搏杀,我的闪失肯定要比它们的多,我的生命力说不定会成为它们生命力的一部分。眼前那条毛茸茸的尾巴竖起来,落下来,它在我的面前表演着使我充满危险的舞蹈,暗在身后的那一只狼嗍着舌头,牙齿嗑得嘎嘎的,不知疲倦地敲击表达出不可抑制的欲望。过分垂涎而焦躁的魔鬼在瞧着我。
我假装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但是我的左手已握住了匕首,鞭子握在我的右手。我背对月光侧着身子移动。我的身子顺着路。顺着路的身子用鞭子隔远了我与狼的距离。鞭子也顺在路上。我与它俩的位置在我未侧身之前,它俩就像赖斯儿顺着挑在肩上的罐子,一前一后; 我的身子侧过来它俩又像赖斯儿横担在肩背上的油罐。嗑着牙齿的那只狼亮到了我的右边,它的尾巴低垂着。我身后的一道不高的崖向我靠近。我迅速地往崖下面退移,我的身子基本退到了崖下。
前心依然悬着,后背却踏实了。
或许我还没有想好对付它们的方式,但它们已调整好了攻击目标的位置。我头顶轻飘飘的声音沉重地响起来,一股凉风从我的眼前飞起,迅速地被卷到身后,后背开始空虚。手右的狼跳到崖沿上去了。我又扭过身子横立在路上。
银晃晃的月光放肆地照着横在路面上的身子。立在崖沿沿上的狼像立在我的鞭梢上,它在我的鞭梢上沉默像一件皮影拴在线子上; 匐在路边上的狼像伏在刀刃下的黑溜溜的泥巴。崖上的狼是路上的狼的影子或者路上的狼是崖上的狼的影子。我分不出哪一只属于阳面的哪一只该在阴面。
我顺在路上或横在路上,前身发白或后身发白,前身发黑或后身发黑都具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鞭子携着一股强劲的风声响到崖脚下。鞭梢触到崖壁时,我的眼角扫到了崖壁上的一个黑洞,我的血涌了上来,就像孙子发现爷爷要把一块糖撂进没牙的嘴里。鞭子在我的手中挽出一团花子,往上像抽击着盖顶雪花,往下像拍打着盘根古树。我从路上弹到了洞里。崖上的黑洞像画在夜幕上的一张古怪的嘴,我钻进洞里所有的夜似乎都钻进来了。这可能是天的意思,让夜想出法子把我咬进它的嘴里,然后将我变成这只黑口中的舌头。狼从路上跃到了崖上。
狼又从崖上跳到路上,它俩俯下身子嘴巴贴着地皮,发绿的眼珠向洞里凝视着。它俩俯在崖壁遮住的路上的阴影前面向洞里愤怒地盯着的时候,仿佛是夜涂抹自身时遗在崖下的两个下垂的酱色乳头。它们转动着的眼珠,像盛在酒杯里的绿色弹豆水灵灵地闪烁着。它们贴在地上的嘴巴向我吹风的时候尾巴扎在空里摆扫,仰起嘴巴在空中嗥叫的时候尾巴拖在地上摆扫。一只往前扑另一只就往后退。退后的向前扑前扑的向后退。它们在演习中向我挪近。我闻到了带有血腥味道的土。我躲在洞里等待着,身上冒着汗。在它俩相互示意的片刻,我脱下了上衣,有样东西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装在衣袋里的白头洋火掉出来了。在泉边我如果还记着这盒洋火的话,我宁可生起一堆火烧鸽子吃。火会吓跑它们这种狂妄的邪念,这样残酷的夜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
白头洋火是我夜间接受排长训练的一样专用品。它现在出现也未必无用。狼从崖壁阴影前的路面上移到了崖壁的阴影中。我从地上捡起洋火,我大臂上隆起的肌肉会在它们的眼珠中狂野地乱动起来的。我抽出洋火在裤子上划着,它们的眼珠里顿时燃起了火炬般的蓝红蓝红的焰。它们又从阴影中退向月光照着的地方。
黑洞里有了暗红的火光,我的上衣正在浓浓的布臭味中燃烧。我蹲在跳动着微弱火苗的衣服的后面,隔着烟看,它们的狂暴模糊了。它们用舌头舔去滴滴答答地涎水,一只向我左方走了,一只向我右方走了。它们背向而去,正意味着相向而来。去是为了来。我分开双腿坐到地上,我的腿跟我的鞭子一样弱了下来。
它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月光移向黑洞,崖壁已经没有了阴影。洞口发白的黑洞仅仅是一个弥散着烟雾的圈窝,天上若落大雨的时候,它就是一个淌水的通道。在臭烘烘的气味当中,衣服开花般地燃烧出来的那些有深红色边缘的窟窿,还稳稳当当地燃烧着,丝丝白烟直直地往上升。从天空中洒下的月光在夜露中变湿润了,星星亮丽得一颗就是一颗,好像要掉下来又像要升上去。天地之间透明得什么都难以藏住身子。绿色的草发出一种灰色的光,从平地往山根伸展,从山坡往山头延续,每一道山的脊梁上都被月光流泻出一条墨绿色的草线。
无数条这样的墨绿色的草线,在月光下展示着,像画在麻纸上的一道道发洇的水线。贴着裸露的皮肤从汗毛中透视过去,皮肤像刚从水中拿出来,沾了一层微亮的夜露的湿气,搭在肩膀上的鞭子发潮。脚板踏下去,就像脚与地之间涂着一层水油。我跨上山脊那道墨绿色的草线,那条荒凉单调的路显现不出什么特殊的景物。这条路无非是从低处上到高处再由高处下到低处的变化不定的倾斜而又弯曲着的光或者光的影子。衣服还在那个黑洞内亮着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我与黑洞之间的一切东西,被这条路似乎拖进了荒芜的夜晚。如果说,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这些充满了潮雾的连绵起来的山像摆在笼中的馒头,那我的确是一只蚂蚁,在光滑的馒头的表皮上想撕下一口是无能为力的。我的行踪是流浪者的行踪。一切对我是无所谓的,一切对我又是愉快的。
愉快的出现就意味着愉快的消失。消失了的愉快就是降临了的恐惧。
两条银链似的线条,从我的两侧运动了过来。它们像洪流中的两个浪头,冲到我身后时我却像河中的砥柱,如果它们照直往前蹿,它们仿佛是月光划出的两条直线,像一种一去不复返的东西。被我分割在左右时,我又像河道中的一个陷坑,两个浪头立刻交汇成一个漩涡,它们不再是时间加速成的直线了,它们在自己的原地兜起了圈子。它们像大姑娘手中绕着的线坨,两团越来越明白的银灰色的丝线在我的眼珠中无拘无束地运转着。继而,它们又绕着我转。它们又像从东面山谷和西面山谷冲下来的洪水,两头相撞,或者向南或者向北寻找走向时,漩涡就形成了,我像绷紧的流速漩出的深奥的窟窿。我移动的时候,它们绕着我旋转的距离不变,仅仅是中心在移位。我似乎是镶在碾盘中的碾桩,它们是套在碾棍两头跑动的畜牲,或者我是卖武者,它们则是卖武者手中玩弄的两盏流星灯。
“可恶的偷袭者。”我狠狠地骂着,搜寻着对付它们的有利地形。
我拔出腰间的小刀,拖着鞭子,牵引着两只狼一圈一圈地往坡下移动。不知是什么事情把我从那个洞中引出来的。
本来我可以在那个洞中无忧无虑地睡到天明的。该发生的似乎无法躲过去。我要扒掉它们身上的皮,这一次我下了狠心。
它们龇着大牙,翻动着爪子,尾巴平挺着,目不斜视。
“来吧,早来早脱身。”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