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本来每天18小时的强体力劳动,已经挺累,加上仅有的5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没有充分利用,早上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好在阿九也有些明白了:干活儿应有个限度,超了限度会招来麻烦。
第二天拉车,他不像前一天那样使劲装了,也不像前一天那样拚命跑了。
这一天对我来说好过多了,坐下来休息时还偷偷打个盹儿。
一个人在疲劳时,最想做的事恐怕是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说别的好听的都是假话。但还必须说假话:“不困!不累!革命前辈连牺牲都不怕,我们能怕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一个人的思想是进步还是落后。
一直干到晚上10点都平安无事,我的思想轻松了一点。因为车子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了。
晚上10点左右。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天上看不到星星,只有远处工地一片光明。天气有些闷热,像是要下雨了。
陆主任走来了,通知说:“把车装满就开会,开完会拉一趟下班。”于是我们装好车后,便在河滩边的料石上坐下来。用草帽驱赶着蚊子。
陆主任的讲话慷慨激昂。他说:“钢铁元帅快要升帐啦!我们要鼓足干劲,活着干,死了算,啊!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如鸿毛。嗯。为共产主义而死,死得光荣,死得伟大,嗯。同志们,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要搞社会主义建设,过好日子,敌人都是不愿意的。敌人就要搞破坏,嗯。国外,有美帝国主义搞破坏,但苏联老大哥会帮助我们的。国内有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我们要提高警惕,嗯。昨天,我们运输队里坏了一辆车—”
我心中立刻咯噔了一下,心想,祸水临头了,仿佛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打了个冷战。但我还是勉强地听下去。但当他说到“这辆车是一个右派分子拉的”时,我反倒十分镇定了。
“同志们,我们对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用阶级分析的眼光来看,啊!右派分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啊。我们要让钢铁元帅升帐,他们是不愿意的,他们就反对,就搞破坏,把车子弄坏,叫钢铁元帅升不了帐,啊。但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看得清楚,啊。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啊。”陆主任的话里充满了火药味。
此刻,担心、害怕都无用,已经被上升到“阶级斗争高度”,我只好等候主任的处理办法了。
“沈阿九,你们昨天拉的车子坏了,是不是?”陆主任问。
“是的。”阿九回答,还拍了下蚊子。
“你和谁拉一辆车?”陆主任又问。
“这和谁拉车没有关系。车子是我弄坏的。你说,大家要多拉快跑,共产主义就会早日到来,我照你的话做了,石头装得多,拉车跑得快。可是人经得起考验,车子经不起考验,车轴断了。”没有想到阿九说的话如此严密,如此有分量。他还说,“不信,你问问一起干活的。”
“阿九,你不要狡辩!”陆主任发火了,“你要知道,你是贫下中农,你包庇右派分子,立场站到哪儿去了?我现在问你:和——谁——拉——的——车?”
我知道,事情已完全冲我来了,阿九也保护不了我,何必叫阿九受委屈呢?于是我站起来说:“主任,阿九和我拉一辆车。”
“那你说说,为什么故意把车子弄坏了?”
我知道,这是在逼我就范。但我这个人有个犟脾气,不是我干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承认。我理直气壮地说:“主任要调查研究才有发言权。你没有经过调查,怎么能说我弄坏的呢?大轴是铁打的,我咬不动,扳不折,我也没有用钢锯锯。什么东西时间长了,用用就会坏,别说这小车,就是汽车、火车也会坏啊。
况且,大轴原来就断了一半,不信,你可以拿出来看,有个老断痕。”
我说完,民工们闹哄哄的,都说我说的有理。奎叔也说:“那根车轴我看过,原来确实断了一半的。”这一来,闹哄声更大了。
陆主任嚷了几遍“大家静静”都没有用,他“嘟”地吹了一声哨子,大家才静下来。
“那你们交车时为什么不说车坏了?”陆主任又找到一个理由。
“说了,谁说没有说?”这是阿九突然发出的声音,“要不保管没有听到,要不他过后忘了。”
“谁听到他说了?”主任又反问。
“我听到了,”这是阿狗的声音,“阿九说,车坏了,要修修,可保管光顾点车,点点头没有说话。”
“奎哥,你听到了吗?”主任又问。
奎叔叫劣质香烟呛着了,咳了两声说:“阿九阿狗都是团员,还会说谎么?”
主任眼看着这件事追不下去了,干脆撇开了这个话题说:“同志们,我们大炼钢铁,奔共产主义,阶级敌人是不甘心的。
大家要提高警惕。达生出身在地主家庭,他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的,他在学校里散布右派言论,被学校开除了,让他回乡劳动改造,但这样的人是改造不好的。嗯。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对他进行监督劳动。散会。”
陆主任扬长而去了,我们继续把那车石头拉向工地。因为天黑路难走,大家都从车里搬出几块石头。
老天也不帮忙,打了一阵雷,便哗哗地下开雨了。躲雨吧,躲一分钟雨就会少一分钟睡眠时间,不合算。大家只得在雨中加快了脚步。
等我们交完车回到大庙时,人人都成落汤鸡了,冻得直咬牙。肖英切了些姜片,用开水泡上让我们喝,可惜没有红糖,但热姜水也暖肚子。我喝了一碗以后,就到被窝中捂了会儿,才暖过来。看来,一个凉透的人不靠外力因素,自己很难回热的。
躺在地铺上听着雨水在瓦楞上敲击的声音,心想今天全靠乡亲们的保护了,要没有阿九、阿狗、奎叔的说话,不知又是一种怎样的结果。我意识到原来我是一只光滑的圆球,放在光滑的无沿的台面上了。只要一种小小的力量,那怕是吹口气,都会滚下去的。
细想起来,陆主任也不是坏人。他也是照他的逻辑在推理,按照上级的指示在办事。他让移苗并丘,是上级的指示;他要在工地抓阶级斗争,也是上级精神。而问题常常出在不假思索上。
现在很多有学问的人都“不假思索”,要一位未通文墨的农民干部能“假思索”,恐怕也是要求过高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照例是哨子一响就挣扎着起床、上厕所、洗脸、吃饭。大约6点半钟,我们便集合好队伍。这时,陆主任照例讲话。他说:“大炼钢铁进入攻坚阶段了,我们要选择一批最优秀的同志到炉前去。沈阿九同志,从今天起,你便是炉前工了。以后便是工人阶级了。大家欢迎!”于是掌声噼里啪啦地响了几下。主任又说:“阿九站出来!”
但阿九迟疑着,好像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似的,不知是留恋乡亲,还是怕去后的生疏。
这时倒是奎叔鼓励他了:“阿九,这是领导信任你,重用你,还犹豫什么!”
阿九出列了。
至于为什么选中阿九去炉前,我始终不知其原因,也许是昨天顶了主任?也许主任不让他和我在一起?也许他的年龄、身体、出身都正好符合要求?不知原因便不揣测了。
陆主任又对我说:“达生,你的问题你自己清楚,你要好好干活儿,认真改造自己。”我没有吭声,因为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没有了伴,便放单了。有时去装石头,有时去码砖头,有时到埠头去挑米挑柴。我很乐于干这种活,因为干这种活不和别人牵扯在一起,比较自由。特别是不用担心像车子装得太多怕出毛病这类事了。
6
那是一个深夜,阿九约我们去看出钢,其实是出铁。农民们本来就分不清楚钢与铁,而现在又是大炼钢铁,更把出铁错成出钢了。民工们从来没有见过出铁的事儿,所以尽管是晚上,尽管是累了一天,也都去看了。至于我,自从进入大庙以后,我是绝不单独行动的。我当然跟着。
高炉外面是砖砌的,里面是耐火砖砌的,底座则是石头。现场,鼓风机声震耳欲聋,火光从炉口蹿出两三米。一架吊车往炉中倾倒着矿石和焦炭。一会儿,又扔进一些如铁锅、废锄头之类的铁器。要出铁了,炉前工在炉子上捅了一个洞,但是没有铁水流出来,又投了一些废铁进去,还是没有铁水流出来。李总指挥着急了,命令扒一个大口子,把炉内红红的东西扒出来。但是红红的黏稠物质还是不出来。
“出事故了!”我听到同伴们说。鼓风机停下来了,炉前的民工们便用长把的器具使劲扒着,我看见阿九了,他便在那热浪炙人的炉口,使劲地扒着。炉内黏稠的东西慢慢地淌下来了,那是铁和渣的混合物。
大部分铁与渣扒出来了,但炉壁上还沾着很多。听说沾着的如不趁热铲尽,这口炉便会报废。怎么办?指挥人员当场决定用人进去扒。
让谁钻进1000多度高温的炉中去呢?我看见炉前工们都耷拉下脑袋。谁都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这样自己便可以躲过去了。
“同志们,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革命就要不怕牺牲!”
李总指挥嚷着,离他十来米远我能清晰地听到。我看见炉前工们还是没有吭声。因为这毕竟是危险的事情,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正好像面对敌人火力巨大的碉堡一样,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
“同志们,”李总指挥在炉前作战前动员,“你们都知道,我们革命的胜利是怎么来的?那就是面对敌人喷火的碉堡,冲上去,把它炸掉。现在是向钢铁碉堡总攻的时候了,为了共产主义,谁上?”
还是没有人上。看来。农民是小生产者,确有自己的弱点。
李总指挥是个老八路,听说当年就炸过碉堡,表现英勇,解放后他便在这个县当了副县长。他麻利地脱下褪色的军装说:“党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他扒下上衣,准备去拣刚让人找来的棉袄了。
正在这关键时刻,陆主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他走到总指挥的前面说:“你是指挥官,你上了谁来指挥?谁能指挥?我上!”说着便立即脱下衬衣、背心,赤着膊。
“还差一个,谁上?”总指挥又问询着。他没有穿上棉袄,也没有穿上自己褪色的军装。
陆主任转身回顾了一下,看见阿九了,便说:“阿九,你上。这是为人民立功的机会!”
阿九没有回答说行或不行,便走上前去了。他心中想的肯定是既然你不怕,我也不怕。
于是炉前活跃了,炉前工帮忙来给陆阿炳和沈阿九脱衣服。
他俩穿上棉袄、棉裤、棉鞋,戴上棉帽、口罩、手套、墨镜,然后用几桶水从头上往下浇,浇得全身湿透,他俩便提着镐和铲钻进了炉口。
炉外的人们都屏息静气,每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里。
炉口铲渣的是陆主任,我们眼看着他铲不动了,便大叫着他快出来,不一会,他便急急忙忙蹦了出来。炉前的同志立即在他身上浇了一桶水,把他送医院了。
但阿九栽倒在炉膛里了,全身在抽搐。几个人尝试着往里冲,都叫热浪逼退了。
每一秒钟都变得十分漫长……
一个炉前工穿上棉袄、棉裤、棉鞋,浇了水,猛地冲进炉去,拽出了阿九。大家立即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力车上,用水泼着,拉往医院去。
我们赶到医院,看着把阿九抬到外科,医生用手背在他鼻子底下试了一下,又掰开他的眼睛看了看,说瞳孔放大,不行了。
我立即觉得如五雷轰顶。阿狗失声痛哭,奎叔也老泪纵横。指挥部已派人在照料阿九,我们守着也无用,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回大庙报信。可怜的肖英受不住打击,昏死过去了。
第三天下午,大庙前开了追悼会。庙檐上挂着白布黑字的挽幛,挽幛下挂着阿九的遗像,遗像上结着一朵黑花。遗像是领结婚证的照片放大的,可是婚礼已变成了葬礼。
肖英一身素服,坐在遗像边,面无神色,像木头人一样。水珍和一位我不认识的女人搀扶着她。总指挥在讲话中赞扬阿九为革命而死,重于泰山,号召大家向阿九学习。民工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追悼大会之后,阿九的棺材便由当时送肖英来的那只船运回去了。棺材下船时,肖英走在前面,捧着遗像。我没有去帮忙,因为我知道肖英是讨厌我的,不如躲得远些好,好让她眼不见心不烦。于是我只站在岸上的人群中悄悄地送别,悄悄地流泪。
肖英坐在船头,还是由水珍和另一个女人照看着。棺材放在中舱,还有几个帮忙的人坐在前后舱。摇橹的还是阿刚和阿雄。
十几天前,他俩摇着船把肖英送来炼钢铁,没有想到十几天后,他俩把阿九的棺木送回家去殡葬。
开船了,两枝橹划开水面,留下道道人字形的水痕,水痕扩散着,波及河边,也撼动着我的心。
阿九远去了,到人们永远无法了解的世界中去了。阿九,你安息吧。
秋风吹在我的脸颊上,袭来阵阵凉意。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哇!哇!哇!”更增加了几分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