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太阳在大山缺处停留片刻之后,倏地落下了。
“当当当!”收工的钟声在坡地里回荡着,劳动一天的人们扛着锄头向山边的土窑洞散去。
每次收工,水朽木从不走在头里,也不落在最后。他是这公社唯一的大学生,——来“改造”的右派分子。
在他的前面走着两个女知青,一个叫小褚一个叫小卫。虽然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但是补丁掩不住城市少女的风韵,这种风韵和当地绿裤红袄的装束所显露的截然不同。知青尽管与右派“政治待遇”不同,但是劳动待遇并无区别。
红砖砌的土窑洞,是村里有权势的人家。半年前,这家男人突然病死了,家中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寡妇和三儿一女,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不管从年龄到个头儿都自成一列等差级数。此刻,见水朽木走过,这家的小孩便一个劲地嚷着:“老右派,大坏蛋,快快低头来认罪!”接着又是小石子飞向水朽木。
惹不起,躲得起。水朽木躲着,两位女知青也躲着。因为石头是不长眼睛的,本来砸“坏蛋”的,说不定会砸到好人头上,谁的脑袋被砸后都会开花。
但是这天有些特别,年轻的婆姨出来喝住了他们。并把他们都轰进窑洞,同时看了一眼水朽木。
婆姨这个小小动作,没有逃过两位知青的眼睛,小褚用胳膊捅了一下小卫说:“男人死了,婆姨好像有些变了。”
小卫:“没有靠山,就不一样。”
“怎么没有靠山,火德亮和火德旺是叔伯兄弟,堂弟死了,堂兄难道不会关照?”
“这也是。”
她们住的窑洞到了,便顾自走了进去。知青为了和右派“划清界线”,和水朽木向来不多说话,以免落个“同情右派”
或“同流合污”之类的嫌疑。当然,他不和她们多说话,以免连累她们。
水朽木又走了一阵,便到了自己的“家”。这原是一个废弃的窑洞,不大,不深。他来时,火德亮派人用几块土坷垃几锹黄土修了修,便凑合住了。反正,对水朽木来说,只要能遮雨挡风就行了。这种从大山里挖出来的窑洞,肯定,我们的祖先早在有史以前就发明了,能延续至今,足见其生命力的顽强。
他撩起草帘子就进了“门”。在这个小山村,门是没有派生意义的,根本无须加锁。这里穷得无盗无贼,闭塞得像世外桃源。历史曾有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辉煌,不知道是治理有方,还是穷得叮当。
一个人生话,也少不了复杂的程序。他先到窑洞口加了锁的水窑里打了一瓦罐水,倒些在锅里煮开,往竹壳暖瓶里灌了一壶,然后把土豆倒进锅里,撒上点盐,又把饸饹面压进锅里,熟了趁热的吃。如今城里人把饸饹面当作风味小吃,那是要有美味的羊肉臊子。白水煮的实在不好吃,但也比50年代末60年代初往肚子里填野菜强多了。
吃过晚饭后,为了洗脸擦身洗脚洗短裤,水朽木又到喂牲口的水窑里打了半盆水。火德旺曾对他说过:“你要改造得好,就得和当地人一样,长一身虱子。”他对这句话非常反感,自己一天到晚劳动,生活得够累了,干吗还要养一群小昆虫来吸自己的血?反正,他也明白,改造得好赖,全在于掌权的一句话,并不在于长不长虱子。虱子还是不长的好。
此刻,他想起并不遥远的年代却是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事情了。他大学里有过一位女朋友,他打成了右派,面临发配,可痴心的她还要和他一起走,这不毁了她的前程?于是,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离了那座城市,切断了和她的一切联系。如今她在哪里?结婚了吗?属于他的,只有一个逝去的梦。
这时火德旺不期而至。火德旺登门,这是破天荒的事。因为平常有事召他,总是传话的。水朽木立即站起来应酬。火德旺在窑洞里转了一圈,掏出一盒“大前门”,用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口说:“朽木,你这样生话,真难为你了。我看,你也该找个女人了。”
朽木苦笑了一下:“我是右派,谁还跟我?”
“有个女人想跟你过,就看你愿不愿了。”火德旺狡黠地一笑。
朽木无法猜测。德旺出面,非同小可,也许是个肚子被搞大的知青,这样可掩入耳目;也许是个没有男人的小寡妇,需要一个劳动力养家糊口。反正,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轮到他的。因此他只好调侃地说:“其实我这样也不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遭难,无牵无挂。”
火德旺见他不经意的样子,就在炕上坐下,点了一支烟:“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摘掉右派帽子。但是这重在表现。有表现,我才好说,贫下中农才能相信。现在有了一个机会——”
火德旺越说得郑重其事,朽木觉得越可怕。凭他这些年碰鼻子的经验,知道了什么事都不能先表态,以免把自己装进去。于是他只好支吾着。
“我直说了吧,”火德旺说,“德亮走了半年了,留下四个孩子,他婆姨一个人没法担起生活的担子。她想和你一起过,这可是个好机会。”
这时,朽木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后面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了。
火德旺发现他走了神,便拍拍他的肩膀:“这要看你有没有阶级感情了。这事你只要愿意,以后不再把你当右派,你就是自己人。你好好想想吧。”火德旺说到这里,为了给朽木一个思考的余地,便站起来遛了一会儿。然后转到朽木的身后,神秘地凑着耳朵问:“你和女人睡过觉吗?”
朽木摇摇头。
“女人的脸蛋儿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其实,脱光衣服都一样……说句老实话,你是右派,城里来的知青看不上你,村里的姑娘不嫁给你。这个事儿,大家都只好将就着点。你好好想想,我走了。”
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为此,朽木又增加了一层烦恼。
B
有一天,朽木像个木头人,耷拉着脑袋,跟着火德旺,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走向婆姨的砖窑洞。他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这是那个年代的流行色。
婆姨听到脚步声,便在门口迎着。“来啦?”婆姨说。
“来啦!”火德旺回答。
婆姨的窑洞比朽木住的阔气多了。有木格的窗户,窗户上糊着纸;有木头门。墙上刷了白灰,炕正中放着一口红木箱,箱上放着四卷红宝书。宝书上放着白色瓷像。
火德旺坐上炕,便招呼朽木:“坐。从今以后,你是这里的主人了。该招呼我坐才对。”说着拿起小炕桌上的“大前门”,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着。婆姨端来两碗浓茶。
朽木在炕上打量了一下,只见炕上铺着大花被单,被里也是新簇簇的。最引入注目的,是墙上贴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红“囍”字。
他坐到炕上,火德旺给他递烟,他摇摇头,在这个小山村里,只有火德旺火德亮抽纸烟,别人抽的都是自己种的老旱烟。
“弟妹,我们就喝喜酒吧。”火德旺说。
婆姨拿出四个罐头和一瓶汾酒。朽木见到这当年只有城市副食商店才陈列的罐头,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他原本不敢相信的事变成了现实。罐头固然好吃,汾酒固然好喝,但是在朽木的嘴里全变味了。
火德旺将残酒倒进嘴里,打着饱嗝,蹭到炕边穿上鞋说:“弟妹,人我给你领来了,他有些醉了,但不碍事。你就打发他办事吧。今天晚上,干柴遇烈火,你就折腾个痛快吧!”说罢,他在她的大奶子上捏了一把,“嘿嘿”笑了一阵。
婆姨挖了他一眼:“去你的,老骚货!”
火德旺走了,婆姨关上门,吹灭灯。当晚是个亮夜,窑洞里尚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和物的轮廓。似见非见,这是一种好氛围。
二十六七的婆姨,虽没有文化,但对男女之事,已有8年的丰富经验了。她利索地脱下内衣,爬上炕去。她替朽木脱下了衬衣背心,抱着他躺下,然后趴到他的身上……
不知道刚才朽木是真的迷糊还是假的睡着,反正此刻清醒了,叫着火德旺的官名问:“人呢?”
“早走了。”婆姨说着,便吻着摸着唤着“我的狗狗”。
他挣扎着要起来。
“你要干什么?”婆姨问。
“尿尿。”他回答。
“窑里有瓦罐,我去端。”婆姨说着溜下了炕,朽木赶紧摸着穿裤子。
“你要干什么?”婆姨问。
“我要到外边去尿。”
婆姨无话可说了。任凭他穿上裤子、上衣、鞋子。他随手拿起挎包,开门走了。
婆姨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莫非他坐在门外了?她赶紧溜下炕来,衣服也没穿,打开门一看,早已没有了人影。她趴在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C
关于和德亮婆姨结合的事,朽木曾整整思想斗争了一个星期。不答应,将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送来一只“小鞋”;答应吧,又显得太可悲了。最后在火德旺的“开导”下,终于糊里糊涂答应了。但是就在要成为夫妻的那一刻,他又动摇了。
出了窑洞,凉风一吹,他顿时觉得下身疲软了。他没有往崎岖的山路上走,而是干脆往无路的山梁上爬。他不知道到哪儿去才好。山上原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经过几年的砍伐,现在只有裸露的岩石了。
他站起来,以漫无目的的游荡来排遣心中的积郁。他向天空瞭望,没有找到北斗星;他向山下俯瞰,隐隐约约地感到正处于自己寒窑和婆姨窑洞的垂直平分线上,两边的路相等。
寂静中,他似乎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侧耳听,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微弱,于是他蹑手蹑脚循声走去。
渐渐,声音清晰了,是一个女人在说话。肯定,至少有两个人,估计另一个是男人。两个女人除非是发了疯,否则深更半夜是不会到山上来的。那么一男一女是谈恋爱?是偷情?还是裹胁?他知道,对方是静的,他是动的,很容易暴露自己,于是他靠近岩壁,小心翼翼地潜行到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
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听到了,是一个女人在求饶,而且,那女的便是小褚,收工时走在他前面的那个漂亮脸蛋的女知青。从求饶声判断,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十有八九是火德旺了。
一年前,火德旺用个别谈话的方式,把小郑带到山上,强奸了她。可倔强的小郑咽不下这口气,到处告状。可她万万不会想到,这些信最后都落到了火德旺的手里,火德旺老羞成怒,便说她腐蚀干部,开会斗争她,还让她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最后一次,火德旺还让山村妇女扒下她的裤子,用小树枝戳她的下身。
小郑受不了这种污辱和摧残,在炕上躺了半天,不吃不喝。晚上,她一个人爬上山梁,从山崖上跳下去了。她的坟就在山阴,孤零零地守着沉沉的大山,遥望着遥远的家乡。
想到这里,朽木热血沸腾。他走回刚才寻找北斗星的地方,抬头望,天空没有出现奇迹,月光依然掩映着星光。
两行热泪涌出来了,他趴在岩石上,呜呜地抽泣了一阵。然后,他像一头被绳子牵着的猎物,挣扎一阵之后,仍旧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刚才逃出来的那个窑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