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厕所路过伙房旁边时,我听到了肖英和阿九的声音。出于好奇,我站住偷听了几句。
“阿九……,你少和达生来往,他是右派。”这是肖英的声音。
“为什么?他又不是老虎,会吃人。”这是阿九的声音。
“他会影响你。”
“我也会影响他呀!肖英,我和他是小学同学,挺要好的。
听说他的事情本来就是冤枉的。他并不是右派。我是个农民,又不想当官怕什么!”
“当农民也要当得干净呀!书上说资产阶级思想是不那么容易改造的,右派就是敌人。你不要丧失警惕性……”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注意就是了……”
我看到有人往这儿来了,赶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当我上完厕所回到睡的地方,嘿,大家在打老K,奎叔还抽着劣质烟,屋子里满屋的烟味。这烟味也实在太呛人了,再仔细看,奎叔旁边的稻草着火了。我说:“着火了,快扑火!”说???????着便去用脚踩,幸亏火势不大,人在,几脚就踩灭了。
然后我想到了,稻草、草席都是易燃物品,地下点着了,木头板壁、柱子直到大梁、檩条都是易燃的。如果大庙着了火,指挥部必定要抓阶级斗争,肯定是坏人破坏,破坏大炼钢铁,这事非同小可。如果抓阶级斗争,我便是必然的怀疑对象。对,行动一定要注意。于是我暗暗决定,决不单独进住的地方,决不最后一个离开住的地方。任何时候不做离群之雁。生活需要加倍的小心啊,决不能走错一步,自然,要尽量离阿九远一点,好让他的小媳妇少担一份心。
3
一声尖利的哨子把我从午夜的睡梦中惊醒,我一骨碌翻转身,趴着。因为一天18小时连续干了一星期后,我已十分疲倦了。翻身趴着,是为了避免躺着再睡着了,是为了一下子起不来而缓冲一下。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打量一下身边草席上密密麻麻的民工们,他们大多没有动静,有的在打呼噜,有的在说梦话。
我没有闻到汗臭脚臭和口臭,好像久蹲在厕所里一样,嗅觉器官早已麻痹,久而不闻其臭了。但是看着倦极了的人们的种种睡相,却叫人毛骨悚然。
陆主任因为在我们干活的时候,他有自由活动的权利,他可以随便到哪个地方打个盹。人不是机器,机器开久了还要停一停让它冷却呢。所以说陆主任打盹儿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催促我们起床却是精神百倍。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不这样做,谁都不肯起来的。我掌握了他的规律,他吹了哨子后三分钟,如果你还没动静,便开始骂,五分钟不起来,就用脚踢了。反正多睡也只是三五分钟,挨骂挨踢不值得,所以我总是听到哨子后,立即翻身起来了。
吃过饭,我们便在午夜昏黄的电灯光中走向工地。
我们干的活是用大筐抬矿石、砖头、耐火砖、耐火泥,反正需要什么抬什么。因为我听到过肖英的话,不想和阿九搭伴。但是事情往往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阿狗和奎叔搭了伴,别人也都有了伴,我正在迟疑,阿九走过来说:“我俩搭伴。”我能怎么说呢?
今天是抬耐火砖。耐火砖是阿刚、阿雄用船运来的,我们的任务是在船上装筐,走过跳板抬上岸,放到指定的地方。阿九很要强,所以筐都要装得比别人满。他也知道,我抬的功夫不如他,每次抬起来前,他总要把绳头向他那边拉一点,好让我减轻一点负荷。虽然我们前半夜睡了五个多小时,但前半夜不是最佳睡眠时间,而且每天18小时的重活折磨得我们实在够呛了,就连肩上抬着重负,走着也能睡觉。但是我们上跳板时是绝对注意的。因为在狭窄的跳板上打个趔趄,人会掉到河里,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过得真慢啊,从半夜熬到天亮,仿佛过了几个月,从早上熬到中午,又仿佛过了半年。好容易熬到中午,老严头送饭来了,他挑着担子,一头是茶水,一头是饭菜。我们仿佛看到了救星。主要的倒不是肚子饿,而是吃饭可以歇一会儿。
附近已没有大树,据说人社那年,老百姓都把大树砍了卖了,就连柿子树也砍了大半,所以我们只好找棵小树,在树阴下吃饭。饭是大米饭,菜是炒南瓜。我们干活的人,菜咸一点,肚子吃饱就行。吃饱饭,困劲又袭上来了,大家都用草帽遮着脸,赶快歪一阵。阿狗可是倒下就睡着,睡着了就打呼噜。
老严可真沉得住气,这时他才对阿九说:“阿九,有件事我说了你可别着急。”
“什么事?”阿九反倒慌了。
“你着慌我就不说了。”
“好,不慌,你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肖英这几天太累了,上午去河里洗菜,眼前一阵黑,就掉进了河里,但马上被船上的人救起来了,只喝了几口水,不要紧的。我叫水珍熬了一碗红糖姜水,给她喝了,估计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这会儿她在睡觉,你去看看她吧。”
听了这个消息,阿九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赶紧到工地上去找陆主任请了假便走了。
下午干活我成了单个的,奎叔叫我在船上装筐。说实在的,装筐比抬筐轻松多了。而且,当筐装满大伙哼着号子抬走后,我便有一个坐下打盹的机会。摇船的阿刚干脆对我说:“你就放心睡吧,他们来了我叫你。”而且,还塞给我一把菱角,这是他们采来的,我感到太幸福了。5点半的时候,陆主任来了,看了看我们完成的任务,还比较满意。接着他宣布说:“连续干了一星期,大家太累了。今天倒班让大家睡个好觉,明天早上6点上班。”
他这一宣布,我立即觉得疲乏顿消。人常是这样,心理负担减一下,就会轻松得多。大家走着回大庙去,话也多了。
回到大庙后,我们赶紧到河里洗脸、擦身。其实洗脸也是件痛苦的事情。干活时没有手套,手磨破了,一沾水就痛得厉害。
脖子晒裂了,遇到水也痛得要命,只好用毛巾轻轻地敷一敷。
晚饭后,大家闲谈了一会儿便躺下了。躺着可真幸福。对幸福的理解是根据不同的条件、环境而不同的。饿着肚子的人有碗饭吃便是幸福,很累的人休息一下也是幸福。
奎叔年龄大些而又不多说话,我是不宜多说的,阿狗爱动不知野到哪儿去了,阿九没有回来,大概在看护肖英吧,因此我和奎叔只好静听别人说话。从别人的说话中,我知道了凡移苗并丘过的稻苗全烂了,也就是说,二季稻除没有拔过的不多的田还有收成外,拔过的并过丘的都将颗粒无收。收成最多的生产队也只收往年的三分之二。公粮交过,余粮卖过,留下的口粮所剩无几,估计吃到农历春节便没有粮了。
“现在是公社化了,没有粮食国家还不会调来?”
“不一定吧。城市居民要吃粮,解放军要吃粮,备战备荒也要粮,国家哪有粮返销呢?”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阴影。人活着便要吃饭,吃了几千年,我们还吃不饱吃不好,到明年春天来了,怎么办呢?天天吃花草(苜蓿)便会拉稀。管不了那么多了,别人怎么活咱也怎么活就行了。那时有句流行的话叫活着干,死了算。
过了一会儿,阿狗回来了。他趴在我和奎叔中间,悄悄地告诉我们:“肖英姐在哭,说要回家去。”
“那阿九怎么说?”我问。
“阿九劝她炼完钢再走,说‘共产主义快到了,熬过了这一阵就好了‘。但是肖英说:’我们没有文化,只会出苦力,烧饭,那个时候,要我们干啥呢?光享福?再说我看到了,我们现在住破庙,吃饭还吃生产队的,国家不可能在这里盖起房子来给我们住,给我们结婚用。我想过了,还是回家去吧。‘阿九拗不过肖英,只好去找陆主任。陆主任说:‘你和肖英想回去,其他人就不想回去了?我还想回去搂着老婆过清闲日子呢。大家都走了,谁来炼钢铁,共产主义怎么实现?阿九同志,你的觉悟要提高点儿啊,你是共青团员哩,你要帮助肖英提高觉悟才对哩!哪有叫老婆拖后腿的?’”
“阿狗,待会儿阿九回来,你可别再逗他了,他心情不好。”
我说。
这时阿九回来了,见我们已睡下,便不声不响地钻进了被窝。
“肖英怎么样了?”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地问。
“下午睡了一觉,好多了。一天要做四顿饭,我真怕她吃不消。”
我指指肚子:“不是会有了?”
阿九明白了,踢了我一脚,骂了句:“去你妈的。”我为自己的恶作剧而开心地笑起来。
4
人都是生活在希望之中的。民工们在沸腾的工地上看到小高炉接二连三地建起来了,仿佛看到铁水流出来了,仿佛看到田野上奔跑着拖拉机、收割机了,仿佛看到干部们常常宣传的苏联集体农庄的美好生活快要来临了,仿佛看到共产主义即将实现了。
这样,世世代代面朝泥土背朝天的农民,不用再两脚插泥出苦力了。
人们当看到一种希望的时候,便会忘记过去的伤痛和苦难,便会勇敢地向前冲。这几天,阿九的劲头可大了。因为我们编人了运输队,我们也由两副肩膀一根杠子变成一部人力车两只轮子了。我们上班,先去库房领人力车,然后按分配的任务干活。
我和阿九去拉石头。石头从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外的山上采来,用船运到埠头,我们的任务是从埠头运到现场。阿九总是把车子装得多多的。吃过亏的人和没吃过亏的人不一样。阿九想的是装得多,拉得快,共产主义早到来。我想的是拉得多,容易出事,不是石头容易滚下来,就是滚下的石头会碰伤人。但我不能说,因为我说出我的想法,阿九是不会接受的,而且会把我当成确确实实的右派分子了。我只能在他装得多了时提醒他一下:“阿九,这块石头不稳当,滚下来会砸伤人的。”
路坎坷不平,天早已黑了,车一直在颠簸着。颠得厉害的时候,一车石头都蹦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砸到车上。一次更大的重复,石头重重地砸下来,咔嚓一声,拉不动了。我和阿九赶快卸下石头,掀起车帮一看,原来大轴断了。
这时,我立即紧张起来了。一根大轴只不过几块钱。我离家时带了五块卖废铁的钱,买了一把牙刷、一支牙膏、一块毛巾、一刀草纸花了两块多,还剩两块多,再借几块也还是借得到的,但半夜三更到哪去买?再说,大轴坏了自己买,有人会说是你故意弄断的,反而不好。所以,还不能提自己想赔的事。然而不赔,又怎么说才能交差呢?
面对问题需要镇静。镇静了才有办法,镇静了才能化险为夷。让我仔细想想,对,要制造舆论。要把车轴弄断的真正原因表述出来,让大家接受。这样可以避免错误议论先人为主。于是我笑着说:“这大炼钢铁,人经得住考验,可车子经不起考验。”
阿九仔细观察了断的部分,发现一半是老疤,一半是新痕,也感慨地说:“是啊,人经得起考验,可是车子经不住考验。”阿九接受了我的说法,我很高兴。因为在这个注重忽悠的年代,会忽悠可以化解祸水,不会忽悠就会招致灾难。
“怎么办,现在拉去交?”我问阿九。
“快下班了,下班再交吧。”阿九回答。
我能怎么说呢?我又不能表示出急躁来。
本来,什么东西都会损耗、都会坏的,这是正常的事。人老了病了还会死呢。如果主任说“车子总是会坏的”,那就屁事没有。如果他说“那是阶级敌人搞破坏”,那便是一场阶级斗争。
天虽然黑黑的,车子撂在路边,其他的民工们都拉车走了。
在路边呆着,阿九也许觉得无所谓,但我总觉得很不妙。因为我比不了他。
这时,奎叔和阿狗拉着空车回来了,我灵机一动,主意有了,便说:“奎叔,你年纪大,这几天又累了,干脆,你休息一会儿,我来拉车吧。”我连劝带抢,夺过了奎叔手中的车把,把绳子套到了自己的肩上,拉着就走。
这样,就可以由阿九单独去交车,而阿九是不用怕的。
难熬的晚上结束了,回到大庙洗过脸洗过脚,走进伙房,那只老掉牙的马蹄表正指12点半,我们赶快吃饭,吃过饭连说话的劲儿也没有了。同伴们倒下便睡。只要一两分钟便打呼噜。但是我还睡不着。我还在担心车轴的事。因为我明白,如要找我的麻烦,车轴的事便足够了。而且,世界上的事常常是说不清的。
唉,反正也靠老天保佑了。这样想着,直到鸡啼之后,才迷糊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