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能源,但是迫近高热,就会灼伤肌体,而置身狂热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摘自《七十回眸》
1
夜已经很深,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星在眨着眼,地上黑魆的,三五步外已看不清人影。如果有人来,那要靠脚步声和说话声来感知了。
远处的炼钢工地亮着几盏电灯。
我和阿九坐在河岸上等待着。用蒲扇赶着蚊子。
阿九是我小学同学,六七年不见了,是我刚才在大庙里碰上的。我们都是来炼钢的。
那天,我下田干活刚回家,母亲关好鸡笼对我说:“刚才队里来通知,晚上让你进城去干活,听说是炼什么钢,吃过夜饭到队里集合。”我知道,只要是队里分派的活儿,我都要不折不扣地完成的。于是我当天晚上便换上草鞋,背上铺盖卷去集合。
南方的初秋有秋老虎之说,夜晚又闷又热,但闷热哪能挡住我们!我们在新提拔的公社副主任陆阿炳的带领下,跋涉了两个小时,便到了县城附近的西山庙。这里地域空旷,听说将有万人炼钢大军到这里驻扎。
我在县城上初中的时候,曾到这个大庙来玩过,那时庙里面的菩萨尚存,有如来、观音、弥勒、韦驮、文殊、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等等。我当时最难忘的,恐怕要数十八层地狱了,里面塑着人死后下油锅、上刀山、用锯锯等可怕场景,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其意思是为人一世,要做善事,做了恶事,死后也会难逃阎王惩罚的。
这些泥塑木雕全不见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几间屋,封建迷信连根铲除了。
偏巧,我们便住在当年的“十八层地狱”里。
到了“地狱”,撂下捆着的草席,便坐在上面休息。这时,又来了一伙人。
“达生!”我听到有人叫我。那人已走到我面前了,我才认出是小学的同学沈阿九。他和我一样,如今都是小伙子了。要不是他先叫我,我真认不出他呢。
于是我立即回忆起往昔的日子了。上小学时,我和阿九一起去采过桑葚,一起在稻田里逮过黄鳝。记得上高小的时候,他坐在我前面。有一次考试前,他和我商量好,他有答不出来的题就把题号写在纸上,塞到我伸到他凳子底下的脚的布鞋里,我取到题号后,把答案仍照此法放在鞋里递给他。他在我鞋里取纸条时,把我的脚抠痒了,我猛一抽搐,磕着了桌子,发出砰的一声。监考教师闻声赶来,我说他的凳子压我的脚了。老师听了还批评他,我俩都只好咬着嘴唇憋住笑。直到交卷走出教室,才跑到池塘边开怀大笑一场。
我请阿九坐到草席上,问他现在的情况,一旁的阿狗抢着告诉我说:“他要结婚了,对象是他们村的肖英,今天也来炼钢了,她是坐船来的。一会儿就能见到。”
这时,陆主任让我们铺地铺,我们每个人立即在大庙外抱了些稻草铺在地上,然后铺上草席,每个人只占一个狭小的空间。
因为我和别人去争好地方是不合适的,现在只剩最里边和最外边了。又觉得最里边不方便,味儿又大,那我只好选择最外边。但阿九说外面有贼风吹,他身体好,不怕,便抢了我的位置。于是我占了第二位。再往里面便是阿狗和奎叔。阿狗十八九岁,朝气蓬勃,奎叔40多岁了,沉默寡言,爱抽烟,可又抽不起好烟,只好抽“棉花牌”劣质烟。
床铺好后,陆主任要我们去接船,我和阿九往河滩边走去。
其余的都到工地去了。
阿九的爹原是扛长工的,解放后分得了几亩地,生活还过得去。阿九小学毕业后,他爹说反正当农民,认几个字就行,便让他下田干活了。而我家庭出身不好,在农村特受歧视,总想读书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全家省吃俭用,供我上学,当然,自己也节俭、发愤,中学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祸从天降,我因莫须有的“右派言论”着令退学,回乡劳动。像一只飞起来的小鸟又中了石弹落到地上。
我俩已走到堤岸上了。河水泛着白光,船还没有到。干一天的活儿又走了两小时路,说实在的已很累了,我俩便拣了一块石头坐下聊天。
“在家已听说你回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九问。但我不知怎么回答好。我没有过右派言论,当然我就不能承认有,但是我要说是冤枉的,恐怕别人也不相信。我只好苦笑一下说:“阿九,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世界上哪有说不清的事?”阿九奇怪了。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班干部都是任命的,我就问为什么不选举?有人和我有过节,便添油加醋检举我说过校党委任命班干部不讲民主,是一党专政的话。对这种不实的‘检举’我非常生气,在班上狠狠骂了一顿,结果学校着令我退了学。回到家大家把我当右派,你说,我有啥办法?”
“那真冤枉死了。”阿九对天感叹,“总而言之,你出身不好,像我这样,屁事儿没有。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达生,你要想得通。”
“我想得通。”我说。其实,大学也不是那么好上的。三天两头搞运动,要不是去批判别人,便是自己遭批判,有文化的人整人比没有文化的人整人厉害十倍。有文化的人嘴比刀厉害,刀砍人伤皮肤,嘴伤人人骨髓,一辈子难愈。退一步想,我要是考不上大学,不就是当泥腿子么!
这时候传来了水响声,阿九站起来喊着:“是跃进公社的么?”喊了几声,远处传来了回音,那是一个清丽的女人的声音:“阿九!”毫无疑问,这是肖英在叫他,阿九立即回答:“在这里啊!”说着站起来走下河滩去。
2
船慢慢靠近了,我影影绰绰看到,船头上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先跳上来,短发、白色短衬衣、深色短裤,一手拿着一把蒲扇,一手拿着一只马蹄表,全身透出一种农家少女的健康美。
无疑这便是肖英了。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有半个钟头了吧。”阿九回答。然后他把我介绍给她:“这是我小学的同学,达生。”
“他就是红卫大队的那个大学生?”肖英打量我一下,问。
“是的。”阿九回答。我也向她问了个好。
经阿九介绍,我还认识了另一个妇女,她叫水珍。肖英和水珍都是来做饭的。
“阿九,肖英用衣裳裹着给你带来好吃的东西了。”水珍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好东西?”阿九傻里傻气地问肖英。
“看你傻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肖英开导阿九说。
这下我才明白,水珍可是个厉害的。
还认识了老严,一位40多岁的农民,他也是来做饭的。
还有阿刚和阿雄,他俩是船老大,都比阿九大,三十来岁了。从他们说话中感知,他俩和阿九都很熟悉。因为他们要喝阿九的喜酒要吃阿九的喜糖。阿九说不会忘了他俩的。他俩还说到时候要把新娘子用这条船载着在附近村庄转一圈,威风威风。
寒暄一阵之后,大家一起动手卸船。
船上装满了东西,中舱是废铁,是这几天从农民家里收集来的。前舱是锅碗瓢勺和粮油柴火,我们七个人就先卸这些东西。
在跳板上走路,颤巍巍的,开始我有些不习惯,但我毕竟上了那么多年学,体育也不错,平衡掌握得较好,不一会便习惯了。锅碗瓢勺柴米油盐卸完了,民工们才赶来,陆主任也来了。陆主任“责怪”我俩没有把大家找来,我说两块跳板上走不开很多人,人多没用。
阿狗是个调皮鬼,看到阿九和肖英站得挺近,就猛地抱住了他俩的脑袋,要他俩亲个嘴。他俩一挣扎,结果碰了脑袋,引得大家直笑。肖英又羞又恼,气得一个劲儿地骂阿狗坏蛋,不要脸。陆主任走过来,批评阿狗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阿狗不服气地嘟囔着:“你和你老婆就不亲嘴啦!”想陆主任准听到了,但他没有再批评阿狗,却换了话题说:“阿九和肖英推迟婚期来炼钢铁,这是共产主义精神。”他要大家向他俩学习,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让钢铁元帅早日升帐、早日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这下倒好,轻松的气氛顿时没有了,大家闷头干活。
接着陆主任吩咐,让老严、肖英、水珍搬点东西,去大庙院子里搭伙房搭锅灶,还指定了四五个民工帮他们的忙。他让我们把船上的废铁卸下来,搬到大庙外;让阿刚他俩卸完货到大庙休息,明天再听分派。
陆主任说完,我和阿九便踩着跳板上船。因为是些废铁,当然无须小心地抬或者扛的,拣起来往河滩上扔就是了。在岸上的其他人便用抬筐往大庙抬。
我在卸废铁时,拣起了一个铁床头,拿起来时铃铛还响了一声,我觉得像抓住一条蛇似的,全身紧张了一下。这个床头我太熟悉了,因为已在我家待了20多个年头了。
前几天生产队动员各家各户卖废铁,我妈和我商量,我说,把铁床卖了。可我妈舍不得,因为这是我妈的婚床,也是我家独一无二的床,为了能保全这张床,我们把灶上的里锅、热水的汤罐,窗上的铁栅都撬下来卖了。陆主任来队里捡查,点了我家的名,我家只好再把铁床卖了。我恨我妈太想不通了,国家第一啊,国家要什么我们卖什么才对。这下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
要不是保这张铁床,我家的里锅、汤罐、铁窗都能留下的,现在却只好在墙上灶上留下一个个窟窿了。我真担心,万一失手把外锅砸个窟窿,饭都没法做了。然而我走之后不几天,这种担心立即变得多余了。因为公社实行食堂化,各家都到食堂打饭,连这口锅也是多余的了。于是我狠狠地把床架撂到河滩上。
抬废铁的都走了,我们便坐下来歇息。农民们谈论的自然是农民关心的事。
“阿九,你们队移苗并丘并了多少?”阿刚问。
“我也不知道,我们老百姓光管下田干活,不管这些的。”
阿九回答。
“你们队长滑头,把你们社员都培养成滑头了。”这是阿雄的话。貌似讽刺实是褒奖。
移苗并丘便是将灌浆的水稻拔起来,把20多亩的稻苗栽在一亩田中。这是广东省的先进经验。报纸上说,广东水稻放卫星,亩产超过6万斤。显然是要各省学习,本县自然努力推广这个先进经验。但是农民都清楚,即将抽穗的稻苗是万万拔不得的。拔起来再栽便会颗粒无收。把灌了浆的苗栽到一亩田中后,稻苗直不起米,只好用草绳拉起来,不通风,只好用鼓风机吹,前几天我在队里就干这个活。一种造孽功,但又不敢说。
阿九他们队的队长很“狡猾”,上级叫移苗并丘,他就移薄田的苗,还用拔东畈种西畈的办法,让大家耽误时间,做窝工活,目的是少毁良田,秋天可多收点粮。结果还是被上级识破了“阴谋”,前些天开大会被拔了“白旗”。实际上,他才是农民心中的好干部。
而阿刚、阿雄他们队的队长陆阿炳,恰恰相反。上面吹口气,他刮一阵风;上面响声雷,他便下开雨。移苗并丘他专拣好的稻苗拔。他想当先进,争不上全县第一,也要争个公社第一。
因为他小时生过瘌痢,农民们便骂他瘌队长。可他却时来运转。
别人被拔了“白旗”,他却荣升了公社副主任。
当晚一直干到头遍鸡叫,活儿干完了,主任才让我们休息。
可是我们肚子饿极了。陆主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桶饭一盆咸菜。
主任说:“同志们,共产主义快到了,现在大家吃饭不要钱了。
放开肚子吃吧。”他又说:“我们这次炼钢,一定要努力干啊,钢炼出来了,下田就有拖拉机,走路就有汽车、火车,甚至还能坐飞机。那时我们的生活啊……达生你有文化,该怎么说呢?”
我摇摇头说:“我说不好。”
阿狗抢着说:“那叫搂着美人儿亲嘴,没得说了。”
大伙儿都笑了,还骂他:“你这个小赤佬,懂啥!”
可是陆主任不高兴了,批判说:“阿狗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你要是出身差一点,我早就批你这个狗日的了。”
庄户人最怕饿肚子。粮食三定后,因为产量定得高,实际产量达不到时用口粮去顶“余粮”,所以年年所得的口粮远远不够吃。刚才吃了饭,劲儿就大了,虽已很晚,但还一时睡不着。况且阿九还没有回来,我们就点着驱蚊烟聊天等他。
“达生,”阿狗问,“广播里说,广东一亩田能收6万斤,能吗?我们这里的水稻可只能收个几百斤。听老一辈人说,灌浆的苗拔起来再种就要烂的,最多也只能长瘪谷了。”
叫我怎么回答好。我要说不能,传出去别人知道了,还不把我打成个现行反革命。但是我要说能,那就违背了科学,违背了良心,也欺骗了他这颗真诚的心。我只好说:“种田的事儿我不懂,你还是问问种田的专家吧。”
阿狗问:“奎叔你说呢?”
奎叔抽着劣质的棉花牌香烟,咳了几声说:“我也没见过,没干过,说不准。”
我听出奎叔的意思了,便对阿狗说:“阿狗,上级叫干啥,咱就干啥,上级叫咋干,我们就咋干,不就行了?”
这时阿九回来了,他刚坐到地铺上,阿狗便跳起来像斗地主似的按他的脑袋:“阿九,我们的政策你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你和肖英干什么去了?说,吃老虎没有?”这时,屋子里二三十个民工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了。
“没……”
“吃豆腐没有?”
“没……”阿九求告着,“阿狗,别闹了,别闹了。”
“快,阿狗,别闹了。”奎叔起来干涉了,“天都快亮了,还不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不要影响别人。”
阿狗不闹了,钻进了被窝,又把头靠近阿九轻轻地说:“轻轻地向我坦白吧。”
阿九挺幸福,有那么一个健壮的未婚妻在爱他。而像我这样的人,虽说上大学时有过女朋友,但她早和我“划清界限”了。
如今别说娶媳妇,便是混口饭吃也太难了。阶级斗争在逐年升级,一句话不小心都有再栽的危险……
在地铺上躺下,忽又想起该上一趟厕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