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食堂,我直觉得眩晕。平常都吃半斤饭,那天只吃了二两。晚上没有上自习,因为我觉得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身体支持不了,只好睡觉。
学期结束,我的“社会主义教育”课程不及格。这门课虽有学习材料,但是材料学得再好也毫无用处。因为无需考试,及格不及格是由辅导员决定的。不考试而决定及格与否的事情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辅导员工农出身,给我的印象并不坏。这门课的不及格,我想也是事情发展的必然结果了。
这样,在我身上得到了几个统一:全班最好的数理化成绩和最差的社会主义教育成绩的统一,最美好的愿望与最难堪的处境的统一,最努力的工作和最可怜的结局的统一。我年轻的心实在难于理解,难于接受。
放寒假了,我没有回家。既没有钱,也没有脸。总想改善一下处境,待下学期社会主义教育课及格后再说。假期中,人们三三两两上街去玩,我就在宿舍里学习和反省自己。这样,和叶斌的接触多了些。没有人时,他便常常劝我,鼓励我。而我总是对他说,少和我说话。你本来也不是积极分子,和我接触多了,影响你的前途可不好。真的,这是我必须考虑的,也是我的由衷之言。
在劫难逃
寒假中,又一个大规模的运动兴起了,那就是除四害一一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大街上、校园内贴满了大标语,大报小报一律是这个内容。实际上,从工人到农民,从干部到学生,从老人到儿童,通过机关、街道、学校、工厂、农业社全面动员,人人都投入了。规模之大,无可比拟。
学院开学后,师生员工立即投入了这个运动。学院在S城,虽然在天气较热的时候能看到苍蝇蚊子,但压根儿看不到老鼠、麻雀。任务还要完成,怎么办?我们便成天拿着铁锹、笤帚、簸箕在野地里游荡,希望侥幸窜出一只老鼠,或者看到一只麻雀。
然而没有,这些该死的小动物,全躲起来了。要么已经逃之夭夭。我记得教科书上说过动物是没有思想的,只有本能。人们要消灭它们,它们就跑、就躲,我真弄不清思想和本能的区别是什么。
北方的早春天气太冷了,连续在外面转了两天,脸吹皴了,手冻僵了,晚上用热水敷着也止不住痛。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千佛山下农田的粪堆里找到了为数不少的蝇蛹!这些坏蛋真会躲,但是躲不过我们雪亮的眼睛。第一天我便挖了50个左右。我们带着战利品兴奋地回到学院,奔走相告。第二天,更多的同学便去挖蛹了。而且工具简单,只需要带一副竹筷子和一只火柴盒就行。后来,要上课了,便改为课外活动去消灭四害。
就这样,我一直挖了一星期,由于防寒衣太薄,防不了寒,肚子里的油水不足,抗不住冷,每次回学院都冻得直发抖,晚上发烧。但是,每次运动,都是锻炼和考验的好机会,我知道只有在最艰苦的环境中,才能改造自己,脱胎换骨。因此,天冷、衣薄、感冒、发烧,一切困难都阻挡不了我。甚至班长见我支持不了,也让我在校休息,我却认为,这才是最好的考验机会。我想,通过具体的行动,同学们一定会意识到我是严格要求自己的,我已经改造好了。
一天,我挖蛹回来,班长递给我一个条子。上面写着到学生科来一趟。学生科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无论如何也琢磨不出来。当天干部们早已下班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我上完课,便不再去挖蛹了,先到学生科去一趟。走进学生科的门,一位干部让我找刘科长。进了里屋,见了刘科长,他便直截了当对我说:“学校决定让你退学。”我的脑袋立即嗡的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再问了一遍,刘科长果真还是那句话。我觉得突然掉进了冰窟窿,眼泪夺眶而出。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政治生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
我颤抖着,我哭泣,我哀求,我甚至要求当个右派,因为右派还可以留在学校里学习工作,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明知是得不到的怜悯,还求告,这是我的弱点。
刘科长要我在三天内办完离校手续。可是我没有回家的路费,他让我写个申请。我算了一下,剩下的饭票买几个馒头够路上吃的,光火车票加汽车票要七元钱,便申请补助七元钱。
当然,我再不需要去挖蛹了。
来到S城,我没有好好逛过。该怎么度过这最后两天呢?看来,将来再来的机会没有了,我要好好看一看。第二天,我吃过早饭便踯躅街头。我不坐车,步行,省得花钱。
我爬上千佛山,往后山望,树木尚未转青,缺少美感,大量的坟墓历历在目。这里长眠着为解放这座名城而英勇献身的数以万计的指战员。每次想到他们,我都肃然起敬。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我很想聆听他们的教诲,可是他们却默默无言。
我走到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上,俯瞰桥下,火车在疾驰。我真想往下一跃,但是没有这种勇气。费尔巴哈在《论自杀》中说,自杀要具备一种很大的勇气,但我并不具备,我还是一个弱者。
我漫步黄河堤上,河水早已解冻,但水流很小,没有想象中的磅礴之势。我想,黄河源头是清澈的,上游夹带着大量泥沙,因而变成黄色,变成害河。黄河曾哺育了中华民族,功不可没。
而夹带着泥沙的责任能由它来负吗?但黄河没有想这些,它也不会想,只管奔腾向前。啊,原来是黄河给了我生活的启迪。黄河流淌了千万年,人却只能活几十年,生命太短暂了,决不能结束短暂的生命。活着,也许将来会出现奇迹,出现转机。地球在旋转,黑夜和白天在交替。30年河东,30年河西。我抱着这样的信念坚持活下去。
人生中常有一些最难度过的时刻,为度过这些时刻,奥瑟罗一夜之间白了头。我自然像老了10岁。
但是我依然心慌。心慌的人最容易出事。晚上吃晚饭时,我买了半斤米饭,打了五分钱的红白豆腐,正往饭桌走,斜刺里穿过一位不认识的同学,一蹭,就把我的海碗蹭到地上,米饭撒了,碗也打碎了。那同学说了句对不起走了。我又不能拉住他让他赔我的饭赔我的碗,因为饭碗每人只有一只。我的饭碗打了!
这是多么不祥的征兆。
第三天,我便去办离校手续,拿着一张单子,到各部门去清账、盖章,其实只是到总务科交回那把椅子,其他部门都是去了就盖章。下午上自习课时,我鼓起勇气走进教室,去收拾我的课本和文具。同学们已经知道了,没有人同我说话,一律用眼睛看着我。我看到了同情的目光,不解的目光,惊奇的目光和鄙夷的目光。
头一天我流过眼泪了,今天已不再流泪。不知道是流干了,还是流到肚里去了。眼泪换不到同情,眼泪冲不走悲伤,眼泪创造不了财富,所以,自那以后,我不再流泪。我以淡淡的笑回答31双眼睛。这时,班长咋唬着:“大家自习!”吓得我抱着的一摞书不慎掉在地下,啪的一声,更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我镇静地捡起书,昂着头,挥了下手,表示再见,从容地离开了教室。
第四天,便是我走的日子。起床铃响过了,我没有起来,我要等他们都走完了再起来。五个要去上早自习的同学都向我表示了告别。班长说:“不要灰心,在我们新中国,每个青年只要跟着党走,都会有前途的。”我说:“谢谢关照。我是不会有前途的了,但是我要永远做个好人。”五个同学走了,叶斌才迟迟打水回来。他放下脸盆,从身上掏出两元钱塞给我说:“你钱太少了,带上两元,路上方便。”我知道他父亲是中学教师,工资不高,他底下还有弟弟妹妹。他父亲每月只寄给他10元,这两元钱要从日常零用中省出来,太不容易了。我不要,他坚持要给,盛情难却,只好收下。他说他不送我了,我说,你去上自习吧,不用送。他没有再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回头,我见他赶快掏出手帕擦眼睛。这回只好我来安慰他了,我笑了一下说:“我才20岁,来日方长,你不要为我发愁了。”他猛地握住我的手说:“多多保重。”说完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我起床,收拾行李,还是一个小包袱,只不过多了几本书。早饭我不到食堂去吃了,我还有昨天准备好的馒头和咸菜。
吃完饭,时间还早,我靠着行李躺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是啊,几天没有睡好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党员来把我叫去,领我到党委书记办公室。书记说:“你留下来吧,好好学习,做个又红又专的人才。”
我惊异地问:“真的?”党员说:“书记说了,当然是真的。”我太激动了,返身就走,不小心叫门槛绊倒了。醒来摸摸口袋里的户口迁移证,才知道是南柯一梦。
估计时间不早了,我背着蓝皮包袱和小挎包,锁上门,慢慢走着,走着。宿舍区没有人影儿了。走到大门口,我想起来了,去年那辆接站的车就停在这里的。但是今天,没有人送我,门口也没有人间我。我走出大门,回头望了一眼,心里说:“永别了,大学。”
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画了句号。离开学院后的生活不用我描述了,读者会可想而知的。直到漫长的22年后,我才得到一张平反证明。22年,那是8000个日日夜夜组成的。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值。在22年中,我的故事常常增值。我想忘记它,但命运常常在提醒我,使我无法忘记。现在,命运不再提醒我了,我觉得它还有一定的意义,可惜时间已经把它漂得很淡很淡了。于是我赶快把这些影影绰绰的记忆记录下来。我不知道这些文字对我和读者是否还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