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是整个近代哲学的隐秘憧憬。”
如果说古代哲学仅有主体主义倾向,笛卡尔以降的近现代哲学则已经以某种自觉和不自觉的方式进入了现象学思维。
胡塞尔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笛卡尔主义者,即坚持“我思”的逻辑先在性以及自我明证性原则,他始终没有脱离主体主义哲学的立场,而是把主体的绝对先在性原则发挥到了极致。胡塞尔的现象学自始至终有着一种伦理动机,以拯救欧洲科学的危机和探求整个人生的意义为己任,尽管这种伦理动机常为精深细微的力求成为严格科学的哲学的纯粹意识分析方法所冲淡。而胡塞尔哲学的真义,恰恰是要把真正的欧洲精神从后伽利略的纯粹客观物理主义之中拯救出来,确立先验主体意识相对于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的本原性地位,即使在其柏拉图的客观观念论倾向很浓的《逻辑研究》时期,他所真正实行悬置的也只是自然客体,作为彻底功能化了的逻辑主体,从来也未曾被悬置过。因此对胡塞尔来说,世界只是意识的世界,而意识只是被主体所统摄的意识。尽管胡塞尔不断意识到绝对的主体主义必然逻辑地导向唯我论并试图在其晚年克服这种倾向,但其基本的哲学立场和哲学目的一直是主体主义的。
第一节 概论近代主体主义的兴起
如第一章所述,在西方,科学和哲学的初始阶段都为一种自然主义色彩所笼罩,人们往往自以为在客观地描述自然,而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描述主观经验,只是在用主观思维框架去整合统摄经验材料。古代哲学与现代哲学的区别在于,古代哲学对此尚未自觉,而现代哲学则自觉意识到这一点。而这种自觉乃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飞跃。自从笛卡尔以来,人们开始把主体自我从盲目和混沌中分离出来,把它与对象区分开来,把自我主体作为哲学的研究对象和哲学的第一原则。
把自我主体作为哲学的第一原则揭示了在古代哲学中尚以不自觉的方式潜存着的人类认识的本质,认识只能是自我主体的认识,人们可以言谈、交流,书写的只能是客观世界的主观显现,超越于主体认知能力,与主体无关的存在等于存在着的无。把杂乱无章、瞬息万变的直接经验世界加工整理成一个可以言传交流的知识形式,离不开先验主体的整合统摄作用,即使是要形成一个完整的感性对象观念,也离不开思维主体的统觉功能。而我们人不能仅仅生活在感觉中,如同动物一样。人类必须拥有知识,我们只有拥有了知识,才能进行判断,只有能进行判断,我们才能预知未来,决定行动,才可能有安全感地生活在一个可知的世界中,否则我们只能紧张地、不知所措地身处一个无法预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恐怖世界上。人类生存的安全感、家园感需要人们获得和拥有相对稳定乃至于普遍必然的知识来预知未来,指导行为,这也是潜存于人的生命深处的形而上学冲动的主要原因之一。笛卡尔的认识论转向以后的现代主义(modernism)正确地意识到,统一的知识体系,普遍必然的规则,绝不能来源于一个流变不居、纷繁杂乱的外部客观世界,也不能来源于一个武断设定的神或终极实体,其惟一的来源只能是自我主体的逻辑一贯性,离开了先验自我主体的逻辑整合功能,对象世界只能是一大堆不知由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的梦一般的感觉材料。因此主体主义哲学把知识的可靠性基础定位在人的认知能力之上,对于知识的考察即是对人的认识能力的考察。
当主体主义大张旗鼓地反对独断论,猛烈地抨击传统哲学及神学的虚假性时,它依据的是自我主体的明证性原则。哲学不能从独断论所设定的任何存在和实体出发,哲学的出发点必须是无需任何前提假定的、绝对自身明证的东西,而无论是独断设定的实在还是素朴感觉中的客观物都不是严格意义上自明的东西,自明的东西只有自我主体的纯粹意识本身。惟有自我意识才是绝对内在的被给予性,纯粹自身的同一性因此是在纯粹明证性中惟一可以作为哲学起点的真实存在。黑格尔说:“从笛卡尔起,哲学一下转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范围,一个完全不同的观点,也就是转入了主观性的领域,转入了确定的东西。”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和中世纪的天国排斥自我感觉体验和自我欲望相反,现代觉悟的自我主体首先是肯定自我感觉和欲望的。在笛卡尔那里,自我主体是“怀疑、肯定、否定,了解很少,忽略很多,爱与憎、希望与欲求、想象和感觉”的自我实体,是自我体验与理性思维的综合体。这种对自我感性知觉的强调在洛克和休谟等经验论者那里得到了详尽的表述,世界被表象化,被知觉化,终极存在的实体被淡化甚至被彻底消解。他们注重主体当下的自我感觉性、自我现实性,力图把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从彼岸的天国拉回到此岸今生的人生现实层面上来。因此主体主义哲学的初期确有宁肯抛弃古代哲学的远大抱负也要坚持立足于自我明证的可信性基础之上的信念和倾向,而这种以时空中实体性自我为起点的认识论哲学必然导向唯我论的哲学,“一种成功的现象学哲学在开始时只能是唯我论”。因为唯有我的,才是自明的,惟有自明的,才是可信的。但这种完全执着于自我感觉和切身体验的自明性的唯我论必然逻辑地走向休谟和后现代主义,完全放弃对普遍必然理性的追求,而满足于自我的当下性、多元性、有限性以至于最终使作为主体的自我消失。
但主体自我不仅仅是感性知觉的,它同时是理性反思的,人的二元性体现在它既是经验感觉的实体,又是先验的逻辑功能化存在,人的灵与肉的分化,动物性与神性的兼有是自古以来的话题。主体主义在坚持自明的可信性原则时,也可以说始终没有放弃对人类理想的追求和对普遍必然的终极性的眷恋。主体主义的主流是笛卡尔主义,它表现为一元理性、本质主义和基础主义,坚持世界的元存在和对它的元陈述,它由笛卡尔开其端,康德和胡塞尔将其发挥和完善化。笛卡尔的哲学从一开始就对感觉的可信性进行了质疑,笛卡尔及后来的理性主义者所关注的不是表象,而是表象得以有序呈现的不变结构,关注意识的逻辑层面,并将这些最终归结到主体的先验构造功能。作为现代哲学起点的“我思”,主要是一个思维的理性存在,它由笛卡尔的实体到康德和胡塞尔将其功能化逻辑化,最终是将其先验化了。先验自我仍是由古代哲学元存在所演化出来的一个元陈述,它在康德那里根植于物自体的晦暗之中。但这种先验自我在胡塞尔看来并不是脱离自我明证性的东西,它显然不能作为实体而被直观到,但在对对象的统一性构造中它亦自身呈现,因此也拥有某种自明性,尽管这种先验自我的自明性受到梅洛-庞蒂的质疑,但毕竟体现了主体主义哲学一直努力克服自我二元化所表现出来的自我明证性与自我普遍性追求之间的矛盾的良苦用心。
先验自我被抽象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共时性逻辑框架(这一点在康德那里表现得最明显),乃是柏拉图主义的一种现代表现,但它也是欧洲哲学无法摆脱的传统理性特征。胡塞尔认为理性是欧洲精神的本质,哲学自始至终追求着成为严格的科学,一种超验的理性框架作为(被设定为)事实世界、现实世界的规定者而不是现实世界的第二性的反映者,作为现实世界的原则、规律、法律,在欧洲文化中居于一种神圣的不可取代的地位,因为它的超验稳定性,使被它所规定的流变不居的事实世界呈现出可知的、可预测的有序性和稳定性。这乃是人作为世界主体,人作为人化世界的“造物主”的能动性、主导性作用的体现。
主体主义不仅仅表现在认识论意义上,它还表现在价值意义上,伦理意义上和现实的社会实践意义上。
从主体出发,以主体自我为目的,是主体主义价值取向的基本特征。价值是相对于主体的某种有用性,是以满足主体的需要为目的的。如果取消价值评判主体,就客观世界本身而言,无所谓价值。价值主体主义与利己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有着种种理论上的渊源关系,正如同认识论必须从唯我论出发以图最终超越唯我论一样,价值论也只能从利己主义出发,以图最终超越利己主义。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不爱己,焉能爱人?
就伦理学意义而言,主体性指的是人的自由,人有不受外在物束缚,完全自由选择和决定的能力。自我决定完全是基于自我主体的自由意志,并对自我选择的行为后果承担一切责任,而不是把自我选择的行为后果与责任推给外在的他人或社会环境,人犯了法要受法律制裁,而不管他找到多少条客观因素为推诿的理由,这是基于承认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意志。休谟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才认可自我主体的人格同一性,而在认识论的意义上则拒绝承认自我主体的人格同一性,认为它只是以记忆和想象为基础的一种“虚构的同一性”。他认为,通常所谓自我、心灵“只是那些以不能想象的速度互相接续着并处于永远流动和运动之中的知觉的集合体,或一束知觉……在同一时间内,心灵没有单纯性,而在不同的时间内,它也没有同一性”。他认为人格同一性的设定仅是就道德伦理责任而言的。康德亦认为,先验自由是道德和道义责任的必要前提,如无自主的判断,行为就无道德可言。
就社会现实意义而言,主体主义在当代虽然显现出“主体性的黄昏”的颓势,但主体主义并未完全丧失其价值,当代的主体性一方面封闭于内,而另一方面又丧失于外。一方面是主体主义在理论上严格地从我思出发,致力于主体自身的反思求索,无法跨出唯我论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怪圈。但另一方面,主体主义把人性从外在神性及非我必然性中解放出来的工作并未结束,现代人重新使自我主体性丧失于外在的制度操纵和大众流行文化中,责任心和主动心失落,丧失了独立的自我理性批判能力和个体的创造性,人云亦云,平庸刻板,麻木不仁,陷入了人性的一种外在性异化,所以存在主义再次呼吁个人自我主体意识的复兴。胡塞尔晚年特别强调其哲学的目的是把欧洲科学从丧失主体性的后伽利略客观物理主义之中拯救出来,恢复欧洲精神的本来含义,即基于先验主体的理性的丰富性。
对于一元主体及一元理性的强调在后现代哲学中往往被指责为与专制独裁体制相牵连,这当然是不无道理的。但与专制独裁必然关联的并不是主体性本身,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真正的专制独裁乃是基于其公民个人主体意识的丧失,用君主或独裁者一个人的主体性淹没了所有其他人的主体性,一个人自由选择,所有人无条件服从,一个人思想,所有人为之作注,所以多元的主体性恰恰是民主体制的基础。而欧洲文化的基本特征,恰恰是在理想性的上帝的一元理想主体形式之下,允许众多平行世俗主体的并立,“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从古希腊城邦民主制,到罗马元老院,中世纪封建领主割据,近代君主立宪及议会体制的建立,无一不说明了这一点,所以不能简单地把主体性等同于独裁专制。
第二节 笛卡尔与胡塞尔
—、普遍怀疑与悬置
笛卡尔是当之无愧的现代哲学的奠基人,其“我思故我在”是主体主义哲学的阿基米德点。笛卡尔所开创的认识论转向,由追问“世界是什么”这样一种外向寻求万物存在的始基的本体论提问,转向了“你怎么知道世界是什么”这一探索人的认识能力的可靠性的认识论提问方式。现代哲学自觉而明确地将认识论作为本体论的根据,并且越来越关注认识的自明性、确证性问题,而逐渐将终极本体问题悬置起来。它只是注目于本体的显现及其显现方式,并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最终意识到:超越认识能力的明证性范围、超越意识的显现之外的终极本体并不是真正的实在,而只是人心的一种形而上学的虚构。笛卡尔以来的主体主义哲学将哲学的探索自觉而明确地转移到主观领域里来,表明了认识论的转向即是主观的转向,主体的转向,即是本体论内化的转向。其根本特征是“在主观性中寻求哲学的最终基础”,“将整个客观性还原到主观性从而保证客观性”。黑格尔盛赞笛卡尔,称哲学自笛卡尔而转入了主观性的也是确定性的领域。
把主观性与确定性相并立,正是主体主义哲学的最基本特征,主观转向化解了外部客观性,但并不是抛弃客观性,而是要在主体性中寻求真正的客观性———普遍必然性,因为外在客观的实在性往往是虚妄不足信的,惟有意识本身才是自明确定的东西。
所以主观转向的第一步就是如何排除我们对于耳闻目睹的外部经验实体的素朴信念。一切真正的哲学都是质疑日常素朴经验信念,而不是强化这个常识性信念,强化这个非批判、无反思的“眼见为实”的素朴信念必然导致哲学的自身消亡。“胡塞尔确信在哲学思考与心灵的自然倾向之间有明确分界。”当然,主体转向要求哲学从外部世界回到主体意识现象自身,而感觉经验又是主体意识现象中最直接呈现的东西,所以主体主义者从笛卡尔到胡塞尔都首先强调自我明证性,注重直接呈现的意识经验,他们所反对的,只是关于经验必然导向外部实体存在的素朴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