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刚降临,崔亮家里就已经是宾朋满座了。
全是宣传队的那帮子人。
下午一上班,分散在全厂各个角落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就接到车间头头的通知:下午准备准备,该交班的交班,明天一早到工会报到,厂里要排节目。在宣传队抽人这件事上,哪个车间头头都不敢推诿扯皮,厂里的头头太重视了,从书记到厂长,尤其是厂长佐其人,这老头儿对演戏有一种特别的爱好,据他自己说,年轻时他曾演过《刘胡兰》中的石头,真假不说,反正他重视宣传队确实是一点都不掺假的。每次宣传队抽人遇到阻碍时,只要老头儿一个电话,车间主任就得乖乖地把人送来,哪怕这人在车间里有多重要的岗位。有了这把尚方宝剑,自然没人敢出面反对,宣传队也挺争气,十几年来从排演评剧《收租院》到舞剧《白毛女》及十数台小节目参加市级乃至全省的文艺汇演,声名大振,以致好多人不知西北电机厂身在何方,却异口同声地称赞西电的宣传队确实不错。应该说,西北电机厂的名声很大一部分是宣传队给创出来的。
崔亮在宣传队里并非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无非是一名大提琴手而已,他之所以吸引人乃至逐渐成为宣传队的核心,在于他有几个优势条件:第一他在宣传队中年龄最大,六六届的大学毕业生,身为长者,能宽厚待人,又颇有行侠仗义之风,谁有点啥事都愿意找他聊聊;第二宣传队中他最早成家,前两年又把母亲接了过来,老太太为人极是慈善,把宣传队的男男女女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亲闺女一样看待,来了就别想走,非得留你吃一顿饭不可,有人时间久了不来,老太太就要问儿子他怎么老不来,你跟他闹别扭了?一直到他又重出现在家里为止;第三还在于他知道的小道消息太多,他的父亲是被打倒在地的原中央首长,他的老丈人是被打倒而又解放的高级干部,尽管他的父亲被关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但却知道国家政局的动态、重大决策、乃至某某领导人的升与降、上台与下台。远的不说,单就林彪事件而言,他比国家公布的日期起码要提前十天就向一些人散布了林彪坠机身亡的消息,以致引起厂里的注意,保卫科把他抓起来关了两天,第二天正准备召开全厂批斗会的时候,红色电波传来了关于林彪事件的报导,才不得不将他释放回家。虽说他没有造谣,但终究在保卫科挂了号,给头头们留下了这人不太安分的感觉,使他在锻工车间改造的时间一直继续到打倒“四人帮”之后才得以结束。
宣传队的人凑在一块就热闹了。
别看都在一个山沟里窝着,也有十天半月见不上一面的,如今一见面,说的笑的喊的唱的能把房盖顶破,谈笑一阵之后,才逐渐将话题转人正轨。
“嘿,头儿,这回排什么戏?”问话的是王国中,由于在《收租院》中把刘文彩演绝了,以至于全厂再没人称他王国中,而一律呼之为刘文彩了。
“徐书记让重排《收租院》,对新进厂的工人进行阶级教育。”被称作头儿的叫王火,一直是宣传队的队长。
“我操,没劲,都演了十几年了,谁还看哪?嘿,省歌舞团我有一个哥们,说他们团从北京拿来了歌剧《刘胡兰》的本子,原准备要排的,不知咋的又不排了,明天我去拿回来,咱们就排《刘胡兰》,怎么样?”刘文彩对排《收租院》不感兴趣,一直主张排大戏,过瘾。
“头头让排啥你就排啥,你操那些闲心干啥!”回话的在《收租院》中扮演过瞎老头,大概对刘文彩霸占他的女儿耿耿于怀,总是跟他唱对台戏。
“嘿,这你丫的就不明白了,跟你说,佐厂长年轻时就演过《刘胡兰》里的石头,只要咱们提出来,佐厂长保证乐得屁颠屁颠的。”刘文彩也算是厂里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你说呢,头儿?”
“我看够戗,这次成立宣传队是徐书记亲自决定的,书记的决定谁能改得了?!”
“可也是,那是咱们厂的天哪,没劲,没劲!”刘文彩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直喊没劲,也不知是说徐书记没劲还是说《收租院》没劲。
“你丫的没劲,我可有劲了。”
话音未落,李宝推门而进,大猪头尾随其后。
“你丫的怎么也来了?”刘文彩问。虽说不在一个车间,却同是一块进厂的北京徒工,彼此都是很熟的。
“咳,甭提了。大哥,这事得请教请教你,看看该咋办?”李宝急火火地转向崔亮。
“怎么回事?坐下,慢慢说。”
“是这么回事,我们家来了一封电报,”李宝说着,把电报递给崔亮,“您看,我妈病危,这回绝对是真的,我们俩去找孙大头请假,他死活就是不准,还跟他吵了一顿,您看我该咋办吧?反正这个家我是回定了。”
“你丫的也是,找人家请假,就得跟孙子似的才行,他说什么你都得听着,还跟人家耍横,换成我。也不会准假,歇着吧您哪。”
刘文彩立马进行批判。
“净他妈废话,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我不是白活三十岁了吗,您瞧见了吗,我们俩还是拎着东西去的呢,叫人家给扔出来了!”李宝从大猪头手中拿过一网兜食品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咳,找老天去呀,别看他总是阴着脸,有时候找他,他还挺通情达理的。”刘文彩根本容不得别人插话,只管出谋划策。
“刚从他家出来,人家一句话就把我俩打发出来了,这事找你们主任说去,什么事都找我,还要他们干啥?瞧瞧,也不能说人家说得没道理,是吧?”
“那你准备咋办呢?”崔亮好不容易才捞到一个插话的机会。
“他想明天在车间采取绝食行动。”大猪头说。“您看行吗?”
“绝食?!”崔亮吃了一惊,虽说“四人帮”已经被打倒了,大帽子不再满天飞,但就绝食这种行动他还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绝食?!”刘文彩也吃了一惊,但马上就表示了支持的态度。“我看可以。首先我们来分析一下厂里的形势:自从一九六九年投产以来,厂里就没放过一个人,也就是说,只许进不许出,并且以不安心三线建设就是反革命为由,对要求调动的人轻则批判,重则判刑,人民群众早已忍无可忍,现在的西北电机厂就如一堆干柴,只要有一个火星就可以形成燃烧之势,而你,李宝,仅仅是要求请假探望处于病危的母亲,何罪之有?一定会赢得全厂广大群众热烈支持的!”刘文彩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调门也越来越高,最后兴奋得竟然唱起了《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嘿,小心隔墙有耳。”王火见他越说越离谱,赶紧出面制止。
刘文彩的嘴没遮没拦,没少吃亏。
一九六九年宣传队集中排舞剧《白毛女》的时候,也是在闲谈之中,谈到了西电厂虽小,但商店、学校、邮局、医院、派出所、粮站等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小国家一样,刘文彩借题发挥,称西电厂为东来西联邦合众国,国王是墨黑墨德一世,国旗是一个大裤衩子上画一只破鞋,又规定了国语是只念每个字的声母,比如你吃饭了吗,就念成NCFLM,念起来倒也好玩,几天内便在宣传队流行开来,让大家快活了好几天;只是好景不长,没几天在全厂竟有了宣传队要搞独立王国的流言,并且越传越邪乎,说宣传队有人要推翻共产党,另建王国,有国旗、国歌、国语……这在伟大领袖刚刚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之时,无疑是反革命事件了,保卫科如临大敌,科长迟人禄率全部人马蹲在宣传队,逐个隔离审察了一个星期,虽然证实确实是这些人在一起扯鸡巴蛋扯出来的,并无谋反之意,但刘文彩究竟有无这种狼子野心那就不好说了;让他做了深刻的检查,整整写了八稿,最后一次是把第一稿又重新念了一遍才得以通过,本想开除宣传队的,但一时找不着顶替他的合适演员,而演出任务又迫在眉睫,政治任务耽误不得,此事方才作罢。刘文彩当时吓得够戗,发誓再不多说一句话,哑巴了几天,没过多久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真的?”刘文彩一听王火说隔墙有耳,立即推门跑出屋外,他嘴快腿也快,却偏偏发现一个人正站在窗外,“嘿,谁?干什么的?”他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脖领子,仔细一看却是迟人禄。“你在这儿干什么哪?”在西电厂他最恨的就是此人,曾在审讯时踹了他几脚。
“没事,没事。”迟人禄挣脱出来,慌忙走了。
“丫挺的,还从事特务活动,都什么时候了!生个孩子让他没屁眼!”刘文彩骂骂咧咧地转回屋里。“还真他妈的隔墙有耳。”
“是谁?”崔亮警觉地问。
“迟人禄,臭丫挺的,叫我扇了一个大耳雷子,可他妈出气了。”刘文彩从不放过吹牛的机会。“甭理他,刚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了。”瞎老头提醒道。别看他总跟他作对,却极愿意听他瞎吹胡侃。
“那我接着说,”刘文彩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又从瞎老头的手里夺过一枝刚点燃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下面我再来分析一下咱们厂的组成人员现状,”他俨然大将军一样一手挟腰一手比划着,“我厂现有职工五千余人,其中北京徒工一千人,东北徒工一千人,大中专生五百人,复转军人五百人,老厂搬迁的老工人一千人,还有本地陆陆续续招的徒工一千人,从这些人的心理状态来看:北京徒工、东北徒工还有大中专毕业生,都是来自全国各大城市,他们大多都不安心在山沟工作,向往都市生活,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家里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急需他们返回,这些人对于调出西电厂是一呼百应,只是个个像缩头乌龟,苦于没有先伸头的罢了,他们应该是这次行动的主力军,注意,这已经是全厂人数的一半;再就是那一千老工人,由于他们长期是吃包米渣子高梁米过来的,到了西北之后,整天的大米白面已经很满足了,再加上每人又都种了一亩三分地,闹个吃菜不花钱,乐不思蜀,想动员这些农民无产阶级再调回东北是不现实的,我们对他们不抱希望,但我们要争取他们的支持,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同盟军;现在惟一能跳出来站在厂里一边的就是那五百复转军人了,这些人原本是农村户口,能到西电已经使他们一步登天了,这些年又给他们解决了老婆孩子的农村户口,一部分还当上了工段、车间的小头头,他们为了报恩,或为了往上爬,一定会充当铁杆保皇派的角色,对此我们要加强其分化瓦解工作;至于那一千当地徒工嘛,我看就不足挂齿了,都是咱们的徒弟辈,又与他们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就算是咱们的团结对象吧。”刘文彩显然讲累了,嗓子有些嘶哑,喝了一口水,越发来了精神,“同志们,时不我待,只要我们团结一心……”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外面有人!”他说着,已经一步蹿出房门,这次,他只看见一个远逝的背影。
“是谁?”崔亮问。
“没看清,只是一个背影。”
“大家注意啦,关好门窗,今夜有大风……”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在大水沟的上空飘荡,由远及近,又由近极远,“大家注意啦,关好门窗,今夜有大风……”
“是疯子。”
司空见惯的,人们一下子就听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