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叫童珍。
童珍是石家庄电校的中专毕业生，原本不疯，只是家庭成分有点偏高，富农，也正是由于家庭成分的问题，毕业时才被发配似的分配到西北电机厂。
其实，类似她这种情况的在五百名大中专毕业生中多的是，起码要占到三分之二以上，有的家庭成分要比她复杂、严重的多，几次清理阶级队伍下来，发现有隐匿不报在海外有亲属关系的大中专生不下百人，剩下的三分之一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不是在“文革”中站错了队就是犯有打砸抢等诸多种错误的红卫兵。因此，徐书记想从这些知识分子当中挑选接班人时，拨拉来拨拉去竟没找出几个各方面条件都让他满意的人选来，不禁感叹地说：“我们这儿简直就是个藏污纳秽的地方嘛！”
这些“污”和“秽”大多能随遇而安，党的政策说得很明白：出身不可以选择，出路却可以选择，重在表现嘛。为此，个个争先，努力表现，虽说总要比那些根红苗正的进步慢点，但最终能得到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家庭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的评价也就心满意足了，再说，大多数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也有自知之明，对于政治上乃至仕途上本来就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求平平安安在事业上做出点成绩就行了，因此，久而久之，也就不把出身问题当成什么太大的包袱，只是运动一来未免提心吊胆有几天睡不好觉罢了。
惟有童珍把家庭成分这事看得太重。
这要怪罪她那当富农的爸爸。
土改划分成分时，一开始给她爸爸定为上中农，她爸爸不服，认定自己最多只能算是中农，因为恰恰在土改的前两年她爸爸才用她爷爷辛苦一辈子积攒下来的钱和自己辛苦半辈子积攒下来的钱买了那么一亩三分地，如果不买的话，应该是绝对的贫农；因此不服，不服就闹，先是在村里闹，无奈他在村里没有一点人缘，平时太抠的缘故，又到乡里去闹，最后把乡里闹急了，以重新核定为名，清理财产时（实际是抄家），又发现了二百块现大洋，好家伙，可以足足买十亩地了，大洋没收不说，又给他戴上了富农的帽子；他还是不服，四处上访告状，一直告到头上的帽子已经成为反动富农时，他才明白了不服不行的道理，可为时已晚，在以后的年月里一直是乡里的重点监督劳改对象，等到聪明伶俐的童珍中学毕业时，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顶帽子的严重性：不仅危害了自己的后半生，弄不好还会影响到孩子一辈子的前途，这才开始为争取在有生之年摘掉头上的帽子而努力奋斗，同时也真诚地告诫孩子一定要听党的话，好好表现，不然的话，你，还有你的后代、后代的后代就全完了。童珍果然记住了爸爸的教导，不光在学习上刻苦，其他诸如在劳动上、学雷锋做好事上等等无不一马当先，在老师和同学中留下颇好的印象，再加上前十七年的教育制度，竟然使她一帆风顺地考上了中专；到了中专，依然如故地表现，并且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身体力行，做出了不少感人的事迹，成为全校可以改造好的家庭成分不好的子女到处做报告，很是风光了一阵子，谁知命运不济，在组织上正准备接纳她的时候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此事就此搁浅，毕业以后便分配到了西北电机厂。
初到电机厂时，正值电机厂的筹建时期，老厂的工人没有到厂，新招的学徒工都集中在老厂培训，她们这几百名大中专毕业生就成了电机厂的第一批职工。来了就不能让你闲着，这批学生兵分三路：一路在山下找了一片荒地，开荒种地，叫做五七农场；一路集中在三十公里以外的西大滩车站，搬卸到站的设备物资；一路在沟口盖家属房，叫做工程连。童珍被分配到工程连，在工程连一排排长孙大头手下劳动改造。
那时的孙大头刚刚复员到厂，尚未娶妻，精力十分充沛，每天天不亮就把全排士兵吆喝起来，跑步，跳忠字舞，而后便是天天读，早请示、敬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万寿无疆，敬爱的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之后才开始用早餐；早餐后稍事休息便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劳动，挖地基、上房梁、抬大石、和大泥纯属四大累，大中专生在土建方面没啥技术，只能干这些力工的活，一天下来，连大小伙子都累得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和这些大小伙子干一样的活甚至比他们还要卖力气的童珍却在收工后还经常到食堂帮厨或是扫扫马路什么的，她还在竭力地争取表现，她深深地知道：在这臭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要想出类拔萃就必须要有突出的表现，速胜论是错误的，非得打持久战不可。一年下来，不仅全连士兵对她刮目相看，既便是对这些臭知识分子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孙大头对她也逐渐另眼相看了。
一天傍晚，全连官兵都去看露天电影去了，童珍因为来了例假，白天又正好赶上上房泥，想请假，跟孙大头难于启齿，又怕人说三道四，影响进步，咬着牙在冰冷的泥水里站了半天，晚上例假回去了，才感到浑身腰酸腿疼，身体不适，就把电影免了，脱了衣服想好好睡一觉，发现身体挺脏，才想起足有一个礼拜没洗澡了，便穿好衣服去烧水房打来了开水，痛痛快快地在大洗衣盆里洗了个热水澡；洗完澡，穿上裤衩背心刚要躺下，才想起水还没倒，便又爬起来吃力地端起水盆，当时脑袋里也曾闪过那么一个念头：赤身露体的，这要是出去万一碰见男生多不好，但转念一想，黑灯瞎火的，人又都去看电影了，几秒钟的工夫，哪那么巧就能碰见人。再说，穿衣服也怪麻烦的，思想这么一麻痹，她端着水盆就迈出了房门，不料，正巧撞见了孙大头。
那时的职工宿舍也就是那么几排干打垒的平房，无遮无拦，出门便是土路，平时这些女同志都很谨慎，男女之间倒还没发生过叫人尴尬的事。
这回的事要说巧也不算巧，因为孙大头回来的目的本来就是要抓那些看电影中途溜号的人。那时候看电影，娱乐是其次，主要是让你受教育，虽然可上映的影片不多，但都颇有教育意义，让你看后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总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总想着台湾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幸福了，总该为他们的解放奋斗终身不可。那天放映的是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很感人的，孙大头惟恐有人不愿接受这次教育，中途溜号，这才转回来，老远就发现了童珍屋里亮着的灯光，便寻光而来，刚走到门口，正巧撞见了出门倒水的童珍。
“谁？”
天黑，孙大头没看清是谁，只是喊了一句，便跟着走过去。他要抓个正着，叫你没有申辩余地。
童珍却从身影和嗓音上都已辩认出孙大头，一方面是吓的，一方面出于害羞，尖叫了一声扔下洗衣盆转身就向屋里跑去；换个人也就罢了，总要想想三更半夜进入女人宿舍自然该检点一些才是，偏偏孙大头这人童心未泯，并不把男女有别当做什么大事。有一次，在工地上一个女大学生悄悄地对他说，她来了那个，不敢碰凉水，请求照顾一下；他却大声嚷嚷起来，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见：来了哪个？全世界妇女占了一半，要是都来了那个，就都不干活啦！羞得那个女大学生转身就跑，从此，再也没人因为那个而找他请求照顾了。孙大头脚跟脚地跟着童珍进了屋门，童珍甚至没来得及关上屋门，进屋一转身，正好和孙大头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近在咫尺，童珍发现孙大头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我来了那个，不舒服，没去看电影。”她嗫嚅地解释着。
赤脚，穿一双拖鞋，光滑匀称的小腿，一条粉红色的裤衩紧绷绷地包在滚圆的屁股上，两胯间似乎塞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裤衩和背心之间尚有一段距离，露出一段平坦的白花花的肚皮，松垮垮的挎蓝背心里一对馒头似的乳房挺挺地耸立在胸脯之上，隐约可见两个乳头很小，黄豆粒似的，顶在背心上，汉白玉瓷一般的胸脯，细长的脖颈，湿漉漉的头发下面一双白净的脸虽露惊恐之色却显得那么楚楚动人……
孙大头确实看呆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直视如此裸露的女人。在部队很少接触女性，到厂后，他似乎对女性不感兴趣，对工程连所属的几十号女性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跟她们吵，跟她们吼，嫌她们事多，嫌她们哕嗦，嫌她们娇气，嫌她们干活不如男的，对于这一点，全连的女性职工私下里议论都甚觉奇怪，难道他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其实，在孙大头的眼里，所有的女性都差不多，一身蓝或一身灰，再不就是一身旧军装，干活时都戴着一顶草帽，浑身脏兮兮的，再加上他从部队复员时，他们的团长曾谆谆地告诫他们：到了地方，犯什么错误都有改正的机会，千万别犯男女问题上的作风错误，这个错误一犯一辈子就完了！因此，他从未正眼看过哪个女同志。现在，他从脚到头又从头到脚地浏览了一遍童珍的身体之后，才发现这个平时看起来外表脏兮兮的女人原来竟有这样叫人耐看的躯体，他一时呆住了。
“排长，您，没去看电影？”童珍首先打破僵局，说着便转身向床边走去，想拿一件衣服披上。
“啊……啊……”孙大头慌乱地应着，两眼正好盯在童珍转身时裸露在外的两片滚圆屁股上，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呼地涌向全身，直到脑顶，竟不能自制。他一大步跨到童珍的背后，将她拦腰抱起，放倒在床上，然后就一下子压上去了。
“排长，别，别……”童珍挣扎着，但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便筋疲力尽了，虽然嘴里拒绝着，但远不如开始时那么坚决，随着孙大头一把将她的裤衩褪到膝盖以下，加上摸捏咬掐搓吻的粗鲁动作，她甚至轻声呻吟起来，只是嗫嚅地说道：“别，门没关，叫人看见。”
这句话虽说声不大，却像一盆凉水浇在孙大头的头上，叫他清醒了很多，似乎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在提醒他：这个错误一犯一辈子就完啦！孙大头只觉得激情顿消，只有腰间那硬邦邦的一根棍一时还不想屈服，但理智显然占了上风，他一下子爬起来，跳下床，说了一句，明天你要好好检查，便急忙走了出去。
童珍只以为叫她检查为什么没去看电影，倒也做了认真的准备，没想到第二天早请示之后，孙大头念了一段“要斗私批修”的语录之后，竟然在全排的大会上公开了这件事，当然与事实稍有些出人：他在回来检查看电影中途溜号的人时，发现童珍的屋里亮着灯，他喊屋里的人出来，她却在屋里说她病了起不来，请他进来送她去卫生所，他就进去了，却发现她只穿着裤衩背心躺在床上，见他进来就把灯拉了，幸亏他无产阶级立场坚定，及时果断地跑了出来云云。为此，责令童珍立即停工反省，做出深刻检查。
童珍当时就晕倒了，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卫生所里，人们发现她目光呆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精神不大对头，后来经医生证明，她确实神经失常了。
她疯了。
疯了以后的童珍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明白时干的全是糊涂事：哭着笑着把自己剥光，追打男人或是赤脚大仙似的在山沟里跑来跑去；糊涂时却干着比明白人还明白的明白事：通读毛著、背诵主席诗词、把宿舍里所有女同胞的什么雪花膏、棒棒油通通扔掉，防止她们变修；发现谁将公家的信封或稿纸用于私用，便进行斗私批修，告诫她们不要占公家的便宜；给她打来的肉菜这时也拒绝食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吃糠咽菜，我们怎能吃得下！赶上刮风下雨，只要她听到了预报，就会挨家挨户地通报；在与坏人坏事作斗争方面，更堪称是全厂的楷模，绝不放过一丝一毫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她还在表现，她还在争取，加人党组织的愿望已经深深地渗透在骨髓里，渗透在血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