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先生在法庭上承认自己的身份后,对众人说:“你们既然不逮捕我,我就走了,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检察官先生随时都可以派人逮捕我。”
他向着出口走去,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伸出胳膊来阻拦他。大家都向两旁分立。
不到一个钟头,陪审团决议撤销了对商马第的全部控告,被释放的商马第莫名其妙地走了,以为在场的人全是疯子。
在另外一边,芳汀发了一夜烧,并且失眠,可是这一夜却充满了种种快乐的幻象,到早晨,她睡着了。守夜的散普丽斯嬷嬷乘她睡着时,便又跑去预备了一份奎宁水。她忽然转过身来,细声叫了一下,马德兰先生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刚静悄悄地走进来。
“是您,市长先生!”她叫道。
他低声回答说:“可怜的妇人怎样了?”
她把经过情形告诉他,她说这一晚芳汀的状况很不好,现在已经好些了,因为她以为市长先生到孟费郿去领她的孩子了。
“这样很好,”他说,“您没有道破她的幻想,做得妥当。”
“是的,”嬷嬷接着说,“但是现在,市长先生,她就会看见您,却看不见她的孩子,我们将怎样向她说呢?”
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上帝会启发我们的。”他说。
“可是我们总不能说谎。”嬷嬷吞吞吐吐地细声说。
屋子里已大亮了,阳光正照着马德兰先生的脸。嬷嬷无意中抬起头来。
“我的上帝,先生啊!”她叫道,“您遇见了什么事?您的头发全白了!”
“白了!”他说。
“市长先生不打算把她的孩子领回来吗?”嬷嬷说。
“我当然会把她领回来,但是至少非得有两三天的工夫不可。”
马德兰先生思量了一会儿,随后他又镇静地说:“不行,我应当去看看她。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他走进了芳汀的屋子,走到床前,把床帷稍微掀开一点。她正睡着。她胸中吁出的呼吸声叫人听了心痛,那种声音是害着那种病的人所特有的。但是她脸上却显得很安宁,那种苦痛的呼吸并不怎么影响她。她的面容已由黄变白,两颊绯红。她那纤长的金黄睫毛是从她童贞时期和青春时期留下的唯一美色了,尽管垂闭着,却还频频颤动。她全身都颤抖着。
马德兰先生在床边呆呆地立了一会儿,望望病人,她的头发已转成灰色,而他的头发则变成雪白的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带着微笑,安闲地说:“珂赛特呢?”
她既没有惊讶的动作,也没有欢乐的动作,她便是欢乐本身。
她继续说:“我知道您到那里去过了。我睡着了,但是我看见了您。我的眼睛跟着您走了一整夜,一道神光围绕着您,在您的前后左右有各式各样的天仙。”
“不过,”她又说,“请您告诉我珂赛特在哪里?为什么我醒来时,没有把她放在我的床上呢?”
幸而有人通知了医生,他赶来帮助马德兰先生。医生说:“好好安静下来,你的孩子在这里了。”
芳汀顿时两眼炯炯放光,双手合十,这种神情具有祈祷所能包含的最强烈同时又最柔和的一切情感。“呵,”她喊道,“把她抱来给我吧!”
多么动人的慈母的幻想!
“还不行,”医生说,“您的热还没有退,您看见孩子,会兴奋,会影响您的身体,非先把您的病养好不成。”
她焦急地岔着说:“可是我的病已经好了!这医生!呀!我要看我的孩子,我!”
“您瞧,”医生说,“您多么容易动气。如果您永远这样,我便永远不许您见您的孩子。单看见她并不解决问题,您还得为她活下去才是。等到您不胡闹了,我亲自把她带来给您。”
可怜的母亲低下了头。
马德兰先生当时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把脸转过去朝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珂赛特生得美,”他说,“珂赛特的身体也好,您不久就可以看见她,但是您应当安静一点。您说得太兴奋了,您又把手伸到床外边来了,您会咳嗽的。”
的确,芳汀几乎说一个字就要剧烈地咳一次。
芳汀恐怕自己说得太激烈,反而把事情搞坏,得不到别人的好感,因此她只谈一些不相干的话。
马德兰先生始终捏着她的手,望着她发愁,他当时去看她,显然是有事要和她谈,但是现在迟疑了。医生诊视了一回,也退出去了,只有散普丽斯嬷嬷在他们旁边。
当大家默默无声时,芳汀忽然叫起来:“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的上帝!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伸出手臂,叫大家静下去,她屏着气,听得心驰神往。
这时,正有一个孩子在天井里玩儿,那孩子是个小姑娘,为了取暖,在那儿跑来跑去,高声笑着、唱着。芳汀听见的便是这小姑娘的声音。
“啊!”她又说,“这是我的珂赛特!我听得出她的嗓音!”
这孩子忽来忽去,走远了,她的声音也消失了。芳汀又听了一会儿,面容惨淡,马德兰先生听见她低声说:“医生不许我见我的女儿,多么狠心!”
然而她心中欢乐的本源又出现了。她把头靠在枕上,继续向自己说,“我们将来多么快乐啊!”
她翘起手指来数。
“……1,2,3,4……她7岁了,再过5年,她披上一条白纱……”
她笑起来了。
突然,芳汀神色大变,不再说话,也不再呼吸,她半卧半起,支在床上,瘦削的肩膀也从睡衣里露了出来,刚才还喜气盈盈的面色,现在发青了,恐怖使她的眼睛睁得滚圆。
“我的上帝!”他喊道,“您怎么了,芳汀?”
她不回答,她的眼睛毫不离开她看见的东西,她用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指着,叫他朝后看。
她看见了一个人——沙威!沙威是奉命来逮捕马德兰的。
当马德兰先生的视线接触到沙威的视线时,沙威没有动,也不惊,也不走近,只显出一种可怕的神色,这是一副找到了冤家的魔鬼面孔。
芳汀自从市长先生把她从沙威手中救出来以后,还没有看见过沙威。她病中的头脑完全不能了解当时的事,她以为他是为了她来的,她受不了那副凶相。她觉得自己的气快要断了,她用两手掩住自己的脸,哀号着:“马德兰先生,救我!”
冉阿让立起来,用最柔和最平静的声音向芳汀说:“您放心,他不是来找您的。”
随后他又向沙威说:“我知道您来干什么。”
沙威回答说:“快走!”声音如野兽的吼叫。
两个月前,芳汀感到深入她骨髓的,也正是这种目光。
沙威一声吼,芳汀又睁开了眼睛。有市长先生在这里,她有什么可怕的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间,叫道:“你到底走不走?”
这个不幸的妇人四面张望,屋子里只有修女和市长先生。对谁会这样下贱地用“你”字来称呼呢?只可能是对她说的了。
她浑身发抖。
同时她看见了一桩破天荒的怪事,怪到无以复加,即使是在她发热期间最可怕的噩梦里,这样的怪事也不曾有过。
她看见警探沙威抓住了市长先生的衣领,她又看见市长先生低着头。她仿佛觉得天翻地覆了。
“市长先生!”芳汀喊着说。
沙威放声大笑,把他满口的牙齿全突了出来。“这儿已没有市长先生了!”
冉阿让任那只手抓住他礼服的领,并不动,他说:“沙威……”
沙威不待他说完,便吼道:“叫我警探先生。”
“先生,”冉阿让接着说,“我想和您个人说句话。”
“大声说!你得大声说!人家和我说话总是大声的!”
冉阿让低声下气地继续说:“我求您一件事……”
“我叫你大声说。”
“但是这件事只有您一个人可以听……”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不听!”
冉阿让转身朝着他,急急忙忙低声向他说:“请您暂缓3天!3天,我可以去领这个可怜女人的小孩!假使您要跟着我走也可以。”
“笑话!我以前还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蠢东西!你要我缓3天,你好逃!你说要去领这婊子的孩子!哈!哈!真妙!好极了!”
芳汀颤抖了一下。“我的孩子!”她喊道,“去领我的孩子!她原来不在这里!我的嬷嬷,回答我,珂赛特在什么地方?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吼道:“你到底闭嘴不闭嘴,骚货!这个可耻的地方,囚犯做长官,公娼享着伯爵夫人的清福!不用忙!一切都会扭转过来的,是时候了!”
他瞧着芳汀不动,再一把抓住冉阿让的领带和衣领说道:“我告诉你,这儿没有马德兰先生,也没有市长先生。只有一个贼,一个土匪,一个苦役犯,叫冉阿让!我现在抓的就是他!就是这么一回事!”
芳汀直跳起来,头支在她那两只僵硬的胳膊上面,她望望冉阿让,望望沙威,望望修女,张开口,仿佛要说话,一口痰从她喉咙底涌上来,她的牙齿格格发抖,她悲伤地伸出两条胳膊,张开两只痉挛而蜷着的手,同时四面摸索,随后她忽然一下子倒在枕头上。她的头撞在床头,弹回来,口张着,眼睛睁着,但已黯然无光了。
她死了。
冉阿让把他的手放在沙威那只抓住他的手上,一下掰开了:“您把这妇人害死了。”
“不许多话,”怒气冲天的沙威吼叫起来,“我不是到这里来听你讲道理的。不要浪费时间,队伍在楼下,马上走,不然我就要用镣铐了!”
冉阿让慢慢转过身,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沙威说:“我劝您不要在这时来打搅我。”
沙威吓得发抖,他原想去叫警察,但又怕冉阿让乘机逃走。他只好守住不动,眼睛不离冉阿让。
冉阿让的肘倚在床头的圆球上,手托着额头,望着那躺着不动的芳汀。他这样待着,凝神,静默,他所想的自然不是这人世间的事了。在他的面容和体态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惜的神色,这样默念了一会儿后,他俯身到芳汀的耳边,细声向她说话。
他向她说些什么呢?这个待死的汉子,对这已死的妇人有什么可说的呢?这究竟是些什么话?世上没有人听到过他这些话。死者是否听到了呢?有些动人的幻想也许真是最神圣的现实。毫无疑问的是,当时唯一的证人散普丽斯嬷嬷时常谈到当日冉阿让在芳汀耳边说话时,她看得清清楚楚,死者的灰色嘴唇曾微微一笑,她那双惊魂未定的眸子,也略有喜色。
冉阿让两手捧着芳汀的头,像慈母对待孩子那样,把它端正地安放在枕头上,又把她衬衣的带子系好,把她的头发塞进帽子里。做完了这些事,他又闭上了他的眼睛。
芳汀的面庞在这时仿佛亮得出奇。
芳汀的手还垂在床沿外。冉阿让跪在这只手的前面,轻轻地拿起来,吻了一下。
他立起来,转身向着沙威:“现在,我跟您走。”
沙威把冉阿让送进了市监狱。
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滨海蒙特勒伊引起了一种异样的震动。仅仅为了“他当过苦役犯”这句话,大家便几乎把他完全丢弃了。他从前做过的一切好事,不到两个钟头,也全被遗忘了,他已只是个“苦役犯”。一整天,城里四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谈话:“您不知道吗?他原是个被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原来如此!我早已疑心了。这人平日太好,太完美,太信上帝了。他辞谢过十字勋章,他在路上碰见小流氓总给他们些钱。我老在想,他一定有些不能见人的历史。”
这个一度被称为马德兰先生的幽灵便这样在滨海蒙特勒伊消逝了。全城中只有三四个人还追念他,服侍过他的那个老看门婆便是其中之一。当时,这个忠实的老婆子还坐在她的门房里,无限凄惶。
正在这时,冉阿让进来了。
“我的上帝,市长先生,”她终于喊出来了,“我还以为您……”
他说:“我到监狱里去过了,我折断了窗口的铁条,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我现在到我屋子里去。您去把散普丽斯嬷嬷找来,她一定是在那可怜的妇人旁边。”
散普丽斯嬷嬷来了。她面色苍白,眼睛发红,手里拿着蜡烛,颤个不停。她痛哭过一阵,现在还全身发抖。
冉阿让把一张纸交给她说:“我的嬷嬷,请您交给本堂神甫先生。您可以看。”他说。
她念道:“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用以代付我的诉讼费和今日死去的这个妇人的丧葬费。余款捐给穷人。”
嬷嬷想说话,但是语不成声,勉强说了一句:“市长先生不想再看一次那可怜的苦命人吗?”
“不,”他说,“逮我的人在后面追来了,如果他们到她屋子里去逮我,她会不得安宁。”
一个钟头过后,有个人在树林和迷雾中大踏步离开了滨海蒙特勒伊向着巴黎走去,这人便是冉阿让。有两三个赶车的车夫曾遇到过他,看见他背着个包袱,穿件布罩衫。那件布罩衫,他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从没有人知道。而在那工厂的疗养室里,前几天死了一个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布罩衫,也许就是这件。
本堂神甫尽量把冉阿让留下的东西,给了穷人,他觉得做得比较得当。这件事牵涉到一个苦役犯和一个娼妇,因此他简化了芳汀的殡葬,极力削减费用,把她送进了义冢。
于是芳汀被葬在坟场中那块属于大家而不属于任何私人,并使穷人千古埋没的墓地里。
滨海蒙特勒伊的繁荣已随着马德兰先生消失了,失去了他,就是失去了这座城市的灵魂。马德兰先生的大工厂关了门,房屋坍塌,工人四散,有的离开了本乡,有的改了行。
冉阿让,在他潜逃的那几天里,曾在孟费郿一带躲躲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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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与赏析
细腻的描写是本章的特色。芳汀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女儿一面,那份深沉的母爱令人动情。为让她安静地离去,冉阿让不断地进行安慰,当脾气暴躁的沙威出现时,他不惜低声下气地加以哀求,人性的善良在作者笔下一览无余。为了解救芳汀的女儿,他再一次逃离了监狱。
学习与借鉴
1.描写细致生动:如“她望望冉阿让,望望沙威,望望修女……眼睛睁着,但已黯然无光了。”通过对芳汀临终前的神情和动作的描写,表现了她内心的失望与悲痛。
2.情节跌宕起伏:投案自首的冉阿让当庭并没有被逮捕,而偏偏在芳汀临终时沙威突然出现并要抓捕他,重入监狱的他为了芳汀的女儿不惜再次逃狱。曲折的情节,增加了故事的耐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