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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苦命的芳汀

芳汀回乡时,家乡已没有人记得她了。幸而马德兰先生把她安排在女车间,那种技术对芳汀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不可能做得很熟练,因此她从一天工作中得来的东西很有限,仅够她的生活费。

芳汀看到自己能够生活,也就有了暂时的快乐;能够自食其力,她又有了爱好劳动的心情。她买了一面镜子,欣赏自己的青春、美丽的头发和美丽的牙齿,忘了许多事情,只惦念她的珂赛特和可能有的前途。她租了一间小屋子,几乎成了快乐的人了。

她不能对人说她结过婚,因此她避免谈到她的小女儿。她总按时付款给德纳第家。因为她只会签名,就不得不找一个代写书信的人写信给他们。

她时常寄信,这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在女车间里,大家开始唧唧喳喳谈论起来了,说芳汀天天寄信,说她有一些怪举动。

天地间的怪事莫过于侦查一些和自己绝不相干的事了,他们肯花费比做10桩善事还要多的金钱、时光和心血,可以从早到晚,一连几天地尾随男人或女人。在街角上、窄巷里的门洞下面,在黑夜里冒着寒气冒着雨,窥伺几个钟头,买通眼线,灌醉马车夫和仆役,收买女仆,串通看门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毫无目的,纯粹是一种要知道隐情的欲望。一旦隐情识破,秘密公开,疑团揭穿,跟着就会发生许多决斗、破产、倾家荡产、生路断绝的惨剧!他们却毫不在乎。

大家对芳汀注意起来了,许多妇女还嫉妒她的金发。

探听芳汀隐秘的长舌妇是个母夜叉,她是所有人贞操的守卫者。她不但老,而且丑,嗓子颤抖。她守寡以来,为人粗野、狠毒。她到孟费郿去了一趟,回来时说:“我看见那孩子了。”

这一切经过很费了些时日。芳汀在那厂里已经一年多了。

一天早晨,车间女管理员交给芳汀50法郎,说是市长先生交来的,还向她说,她已不是那车间里的人了,并且奉市长先生之命,要她离开车间。

恰巧这又是德纳第要求她从12法郎加到15法郎的那个月。

芳汀困窘极了。她不能离开,她还欠房租和家具费,50法郎不够还清债务。她吞吞吐吐说了一些求情的话,那女管理员却叫她立刻离开车间,她说芳汀究竟还只是一个手艺平凡的工人。失业还在其次,她受不了那种侮辱,只得离开车间。

她觉得自己连说一个字的勇气都没有。有人劝她去见市长先生,她不敢。市长先生给了她50法郎,是因为他为人厚道;撵她走,是因为他正直。她在这项决定下屈服了。

可是马德兰先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经过。按照马德兰先生的习惯,他几乎从来不去女车间,他委托一个老姑娘全面照顾车间,那女管理员便加以判断,定了芳汀的罪。

芳汀只好挨家挨户找人雇她当仆人,可是没有人要她。她又不能离开那座城市,向她收家具费的那个旧货贩子说:“假使您走,我就叫人把您当做贼逮捕。”向她要房租的房主人说:“您又年轻又好看,您总应当有法子付钱。”

这时,那个平时在芳汀夜晚回家时替她点上蜡烛的老妇人,把过苦日子的艺术教给她。芳汀学会了怎样在冬天完全不烤火,怎样拿裙子做被,拿被做裙。芳汀有了过穷日子的技能,胆子便壮了一点儿。

她说:“怕什么!我只睡5个钟头,其余的时间全拿来做缝纫,总可以马马虎虎吃一口饭。有痛苦,有忧愁,有点儿面包,已足够养活我了。”

如果能在这样的苦况里得到她的小女儿,那自然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她想把她弄来,但是怎么办!害她同吃苦吗?况且她还欠了德纳第夫妇的钱!怎么还清呢?还有旅费!怎么付呢?

起初,芳汀惭愧到不敢出门。当她走在街上时,别人在她背后指着她、瞧着她,路人那种冷酷的侮蔑态度,寒风似的直刺她的灵魂和肉体。在小城里,一个不幸的妇人,处在众人的嘲笑下,就仿佛是赤裸裸毫无遮蔽似的。

她渐渐打定主意,克服羞耻心理,若无其事地出门上街。她昂着头,带点儿苦笑,在街上往来,她感到自己已变成不知羞耻的人了。

过度的操劳使芳汀原有的那种干咳病开始恶化。但在早晨,每当她拿着一把断了的旧梳子去梳她那一头光泽照人、细软如丝的头发的那片刻,她还能得到一种顾影自怜的快感。

她是在冬季将完时被撵走的。夏季过了,冬季又来,日子短,工作也少。冬季完全没有热,完全没有光,她完全生活在黑暗中。即使如此,她的债主们还紧紧催逼她。

芳汀所赚的钱太少了,她的债越背越重。德纳第夫妇没有按时收着钱,便时常写信给她,信的内容使她悲哀。有一天,他们写了一封信给她,说她的小珂赛特在那样冷的天气,还没有一点儿衣服,她需要一条羊毛裙,母亲应当寄去10法郎才能买到。她收到那封信,捏在手里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到街角的一个理发店,卖了她那一头令人叹赏的金丝发,用挣到的10法郎买了一条羊毛裙,寄给了德纳第。

那条裙子把德纳第夫妇弄得怒气冲天,他们其实要的就是钱。他们把裙子给爱潘妮穿,可怜的百灵鸟仍旧临风战栗。

芳汀想道:“我的孩子不会再冷了,我已拿我的头发做她的衣裳。”她自己戴了一顶小扁帽,遮住她的光头,她仍旧是美丽的。

芳汀看见自己已不能再梳头时,开始怨恨四周的一切。她素来尊敬马德兰伯伯的,但是,屡次想到撵自己走的正是他,使她受尽痛苦的也是他,她便恨起他来。

她认识了一个汉子,一个不相干、她不爱的人,那完全是出自心中的愤懑和存心要胡作非为。那人是一个穷汉,一个流浪音乐师,一个好吃懒做的无赖,后来把她扔了。

她一心钟爱她的孩子。

她越堕落,她四周的一切便越黑暗,她常说:“等我发了财,我就可以让我的珂赛特在我身边了。”接着又一阵笑。干咳病没有离开她,并且她还盗汗。

一天,她接到德纳第夫妇写来的一封信,信里说:“珂赛特害了一种地方病,叫做猩红热,非用价贵的药不行。这场病把我们的钱都花光了,我们再没有能力付药费了。假使您不在8天内寄40法郎来,孩子可就完了。”

她放声大笑:“40法郎!就是两个金路易!他们要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笑着,向大门外跑,一面跑,一面跳,笑个不停。

她走过广场,看见许多人围着一辆怪车,车顶上立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张牙舞爪,正对着观众们演说。那人是一个兜卖牙齿、牙膏、牙粉和药酒的江湖医生。

江湖医生看到美丽的芳汀张着嘴,突然叫起来:“喂,那位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呀!假使您肯把您的瓷牌卖给我,我每一个出价一个金拿破仑。”

“我的瓷牌?瓷牌是什么?”芳汀问。

“瓷牌,就是门牙,上排的两个门牙。”

“好吓人!”芳汀大声说。

“两个拿破仑!”旁边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婆子瘪着嘴说。

芳汀逃走了,但是那人仍喊道:“想想吧,美人!两个拿破仑大有用处呢。假使您愿意,今天晚上,你到银甲板客栈来找我。”

芳汀回到家里,怒不可遏:那不是个糟糕透顶的人吗?怎么可以让那种人四处走呢?拔掉我的两个门牙!我将变成什么怪样子!头发可以长出来,但是牙齿,呀,那个人妖!我宁肯从6层楼上倒栽葱跳下去!他告诉我说今天晚上,他在银甲板客栈。

她出了一会儿神,跑去工作去了。一刻钟过后,她丢下她的工作,跑到楼梯上又去读德纳第夫妇的那封信。

她转回来,问在她身旁工作的玛格丽特:“猩红热是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我知道,”那个老姑娘回答说,“那是一种病。”

“难道那种病需要很多药吗?”

“呵!需要许多古怪的药。”

“害了这种病会死吗?”

“很容易。”玛格丽特说。

芳汀走出去,又回到楼梯上,把那封信重念了一遍。

到晚上,她下了楼,朝着巴黎街走去。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玛格丽特走进芳汀的房间,她看见芳汀坐在床上,面色惨白,冻僵了似的。一夜之间仿佛老了10岁。“耶稣!”玛格丽特说,“您出了什么事,芳汀?”

“没什么,”芳汀回答说,“这样正好。我的孩子不会死了,那种病,吓坏我了,现在她有救了,我也放心了。”

她一面说,一面指着桌子,把那两个发亮的拿破仑指给那老姑娘看。同时她微笑着,那支蜡烛正照着她的面孔,那是一种血迹模糊的笑容。一条红色的口涎挂在她的嘴角,嘴里一个黑窟窿,那两颗牙被拔掉了。

她把那40法郎寄到孟费郿去了。

那是德纳第夫妇谋财的骗局,珂赛特并没有害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丢到窗子外面。她没有床了,只留下一块破布,那便是她的被子。她早已不怕人耻笑,她常戴着肮脏的小帽上街。她不再缝补她的衣衫了,她用许多一触即裂的零碎竹布拼在她那件破旧的汗衫上。她的债主们和她吵闹不休,使她没有片刻安宁。她常常整夜哭,整夜想。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并且觉得左肩膀时常作痛。

她时时咳嗽。她恨透了马德兰伯伯。她每天缝17个钟头,但是工头忽然压低了工资,于是每日工资减到了9个苏。17个钟头的工作每天9个苏!她的债主们的狠心更是变本加厉。慈悲的上帝究竟要她怎么样?她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于是在她心里便起了一种困兽的心情。正当这时,德纳第又有信给她:说他等了许久,已是仁至义尽了。他立刻要100法郎,否则他就要把那小珂赛特撵出去。她大病以后,刚刚复原,他们管不了天有多冷,路有多远,也只好让她去,假使她愿意,死在路边就是了。

“100法郎!”芳汀想道,“但是哪里有每天赚5个法郎的机会呢?”

“管他妈的!”她说,“全卖了吧。”

那苦命人做了公娼。

芳汀的命运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令人痛心的买卖,一个人的灵魂只交换一块面包!贫苦卖出,社会买进。有人认为在欧洲的文明里已没有奴隶制度,这是一种误解。奴隶制度始终存在,不过只压迫妇女罢了,这就是娼妓制度。

悲惨如此,芳汀已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在变成污泥的同时,变成了木石,接触到她的人都感觉得到一股冷气。她以身侍人,任你摆布,不问你是什么人,她满脸屈辱和怨愤。生活和社会秩序对她已经下了结论。她已经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体会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痛哭过一切。她忍让,冷漠,她不再逃避什么,也不再怕什么。即使满天的雨水都落在她头上,整个海洋都倾泻在她身上,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已是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

即使如此,她的悲惨还是没有走到尽头。横遭蹂躏的生灵的归宿在哪里?为什么会那样?

在蒙特勒伊,有一种青年人,每年蚕食1500利弗的年金,他们酗酒,闻鼻烟,一毛不拔,游手好闲。

1823年1月的上旬,一个雪后的晚上,一个那样的佳公子,正在调戏一个妓女。那妇人每次从他面前走过,他总吸上一口雪茄,把烟喷向她,并向她说些“你没有牙齿”之类的话。这位先生叫做巴马达波先生。那个愁眉苦脸的妇人并不回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她照旧一声不响,拖着那种沉重的步伐,在雪地上踱来踱去。她每隔5分钟来受一次辱骂,正如一个受处分的士兵按时来受鞭子一样。她那种反应刺激了这位吃闲饭的人,他趁她转过身去时,跟在她后面,在地上捏了一把雪,一下塞到她的背里,两个赤裸裸的肩膀中间。那妓女狂叫一声,回转身来,豹子似的一把揪住那个人,把指甲掐进他的面皮,骂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便是芳汀。

军官们听了那种声音,全从咖啡馆里拥出来了,过路的人也聚拢来,围成一个大圈子,有笑的,有叫的,有鼓掌的。

男人竭力抵御,帽子落在地上,女人拳打脚踢,帽子也丢了,乱嚷着。她既无牙齿,又无头发,怒得面孔发青,好不吓人。

忽然,一个人从人堆里冲出来,抓住妇人泥污狼藉的绸衫,对她说:“跟我来。”

妇人抬头一望,她那咆哮如雷的嗓音突然沉寂了。她目光颓丧,面色由青转成死灰,浑身吓得发抖。她认出那人是沙威。

佳公子乘机溜走了。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拖着那苦命人,大踏步走向警署。她机械地任人处置,他和她都没说一句话。一大群观众,乐到发狂,嘴里胡言乱语,都跟着走。

警署的办公室是一间矮厅,沙威和芳汀一道走进去,随后把门关上了,使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

芳汀进门以后,走去坐在墙角里,不动也不说话,缩成一团,好像一条害怕的母狗。

沙威坐下,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他总是用那种硬心肠来处理一切。他认为在一个有财产和选举权的公民所代表的社会,一个娼妓竟敢冒犯一位绅士。他,沙威,目击了那样一件事。他一声不响,只管写。

他写完签上了名,把那张纸折起来,交给中士,说:“带3个人,把这婊子押到牢里去。”随后又转向芳汀说:“判你6个月的监禁。”

那苦恼的妇人大吃一惊。“6个月!6个月的监禁!”她号着说,“6个月,每天赚7个苏!那珂赛特将怎么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并且我还欠德纳第家100法郎,警探先生,您知道这个吗?”

她跪在石板上,在众人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合拢双手,用膝头大步往前移。

“沙威先生!”她说,“我求您开恩。我在慈悲的上帝面前发誓,我没有犯错误。是那位老板先生,我又不认识他,他把雪塞进我的背上,我吓了一跳。我原有病,我生了气,那也许不应当。一把冰冷的东西,趁你不备,塞进你的背上!我不应当弄坏那位先生的帽子。今天请您开恩吧!我有100法郎的债,不付的话,人家就会把我的小女儿送回来。我的上帝,我不能带她在身边,我做的事多么可耻啊!我的珂赛特,可怜的小宝贝!请不要把我关在牢里!我并不是坏女人,并不是好吃懒做使我到了这种地步。可怜可怜我吧,沙威先生!”

她那样弯着身子诉说苦情,一颗石头心也会被她说软的,但一颗木头心是软化不了的。

沙威说:“你说的我已经听见了。你有你的6个月,天父亲自到来也没有办法。”

听见了那威严的话时,她只能绝望地喊:“开恩呀!”

沙威背对着她,兵士们捉住了她的胳膊。

这时,有个人从黑影里钻出来说:“请你们等一会儿!”

沙威抬起眼睛,看见了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带着一种不自在的怒容向他致敬:“失礼了,市长先生……”

市长先生这几个字给了芳汀一种奇特的感觉。她像从地里跳起的僵尸一样,猛地直立起来,张开两臂,把士兵推开,他们还没来得及阻挡她,她已直向马德兰先生走去,疯人似的,盯住他喊道:“市长先生,原来就是你这小子!”随着她放声大笑,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马德兰先生揩揩脸,说道:“警探沙威,释放这个妇人。”

沙威这时觉得自己要疯了,感到生平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一个公娼唾市长的面,他认为这种事荒谬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这是犯了大不敬的罪!同时,他已把那妇人的身份和市长的人格联系起来,起了一种可怕的想法,想到此,无比憎恨。他看见那位市长平心静气地揩着脸,还说“释放这个妇人”,他简直吓得有点头昏眼花。他脑子不能再想,嘴也不能再动了,那种惊骇已超出他可能接受的限度,他一言不发地立着。

芳汀听了那句话也同样惊骇,她举起她赤裸的胳膊,握紧了那火炉的钮门,几乎要昏倒。同时,她四面望望,又低声地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释放!让我走!我不去坐6个月的牢!这是谁说出来的?一定不会是那鬼市长说的!是您吧,我的好沙威先生,这个鬼市长,是一切的祸根。他听了那厂里一些胡说八道的娼妇的话,把一个做工做得好好的穷女人撵出去!从那以后,我赚的钱就不够了,我每天赚12个苏,忽然减到了9个,我有我的小珂赛特,我是被逼得太厉害了才当娼妓的。我踏坏了那位先生的帽子,他拿着雪把我一身衣服全弄坏了。我们这种人,只有一件绸子衣服,特地准备为晚上穿的。”

马德兰先生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说话,正当她说时,他搜了一回自己的背心,掏出他的钱袋。它是空的,他又把它插进衣袋,向芳汀说:“您说您欠人多少钱呀?”

沙威一直立着没有动,眼睛望着地。芳汀拉门闩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抬起头,露出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表情,凶恶、残暴。“中士,”他吼道:“你没看见那骚货要走!谁吩咐了你让她走?”

“我。”马德兰说。

芳汀听了沙威的声音,抖起来了,连忙丢了门闩,好像一个被擒的小偷丢下赃物似的。听了马德兰的声音,她转过身来,从这时起,她连呼吸也不敢放肆,目光轮流地从马德兰望到沙威,又从沙威望到马德兰,谁说话,她便望着谁。当然,沙威到了怒气冲天的程度才敢冲撞市长。

当马德兰先生说了那个“我”字以后,沙威便转身向着市长,面色发青,嘴唇发紫,目光凶顽,浑身战栗,眼睛朝下,但是语气坚决:“市长先生,那不行。”

“怎样?”马德兰先生说。

“这个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警探沙威,”马德兰先生用一种委婉平和的口吻说,“听我说,您是个诚实人,实际情形是这样的。刚才您把这妇人带走时,我正路过那广场,当时还有成群的人在场,我进行了调查,我全知道了,错的是那位绅士,应当捉拿他,这才合乎警察公正的精神。”

沙威回答说:“这贱人刚才侮辱了市长先生。”

“那是我的事,”马德兰先生说,“我想我受的侮辱应当是属于我的,我可以照自己的意见处理。”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您受的侮辱并不是属于您的,而是属于法律的。”

“警探沙威,”马德兰先生回答说,“最高的法律是良心。我听了这妇人的话,我明白我做的事。”

“但是我,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见到的事。”

“那么,您服从就是。”

“我服从我的职责,我的职责要求这个妇人坐6个月的牢。”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说:“请听清楚这一点,她一天也不会坐。”

沙威听了这句坚决的话,仍然坚持说:“我和市长先生拌嘴,衷心地感到痛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是我请求准许我提出这一点意见:我是在我的职守范围以内办事。这件事和我有关,牵涉到一个街道警察的职务问题,我决定收押芳汀这个妇人。”

马德兰先生叉起两条胳膊,用一种严厉的、在这城里还没有人听见过的声音说道:“您提的这个问题是个市政警察问题,根据《刑法》第9条、第11条、第15条和第66条,我是这个问题的审判人。我命令你释放这个妇人。”

沙威还要做最后的努力:“但是,市长先生……”

“我请您注意1799年12月13日的法律,关于擅自拘捕问题的第81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我……”

“一个字也不必再说。”

“可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向市长先生深深鞠躬,一直弯到地面,出去了。

芳汀赶忙让路,望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吓得魂不附体。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身朝着她,好像一个吞声忍泪的长者,向她慢慢说:“我听到了您的话,您所说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连您离开我车间的事我也不知道。您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现在这样吧:我代您还债,我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去找她。您以后住在此地或是巴黎,都随您的便。您的孩子和您都归我负责。您可以不必再工作,假使您愿意。您需要多少钱,我都照给。将来您会生活愉快,做个诚实的人。假使您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您的一生,也是善良贞洁的。啊!可怜的妇人!”

这已不是那可怜的芳汀能消受得了的。得到珂赛特!脱离这种下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富裕快乐地、诚实地和珂赛特一起生活!她在痛哭中发出两三次“啊!啊!啊!”的声音,她的膝头往下沉,跪在马德兰先生跟前,他还没有来得及提防,已经觉得她拿住了他的手,并且把嘴唇压上去了。

她随即晕过去了。

马德兰先生雇人把芳汀抬到他自己厂里的疗养室。他把她交给嬷嬷们,嬷嬷们把她安顿在床上。她骤然发起了高烧,在昏迷中大声叫喊,胡言乱语,闹了大半夜,到后来终于睡着了。

快到第二天中午时,芳汀醒来了,她听见在她床边有人呼吸,她看见马德兰先生立在那里,望着她头边的一件东西。他的目光充满怜悯沉痛,他正在对着悬在墙上的一个耶稣受难像祈祷。

他当时完全沉浸在祈祷里,她望了他许久,不敢惊动他。到后来,她才细声向他说:“您在那儿做什么?”

马德兰先生立在那地方已一个钟头了,他在等待芳汀醒来。

他试了她的脉搏,说道:“您感觉怎样?”

“还好,我睡了好一阵,”她说,“我觉得我好一些了,不久就没事了。”

马德兰先生调查了一夜又一个早晨,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知道了芳汀身世中一切痛心的细情。他说:“您受了很多痛苦,可怜的慈母。现在您已取得做永生极乐之神的资格,这便是人成为天使的道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带着那种缺了两颗牙的绝美的笑容向他微笑。

沙威在当天晚上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早晨,他亲自把那封信送到滨海蒙特勒伊邮局。那封信是寄到巴黎去的,人们以为他寄出的是辞职书。

马德兰先生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德纳第夫妇。芳汀欠他们120法郎,他寄给他们300法郎,嘱咐他们在那数目里扣还,并且立刻把那孩子送到滨海蒙特勒伊来,因为她的母亲在害病,要看她。

德纳第喜出望外。

他寄回一张做得非常精密的账单。德纳第在账单下面写道:“需收300法郎。”

马德兰先生立刻又寄去300法郎,并且写道:“快把珂赛特送来。”

“这还了得!”德纳第说,“我们别放走这孩子。”

但是芳汀的病一点儿没有起色。马德兰先生每天去看她两次,每次她都要问他:“我不久就可以看见我的珂赛特了吧?”

他老是回答她说:“也许就在明天早晨,我正等着她呢。”

于是那母亲的惨白面容也开朗了。“啊!”她说,“我可就快乐了。”

她的状况仿佛一星期比一星期更沉重了。那一把雪是贴肉塞在她两块肩胛骨中间的,那样突然的一阵冷,使几年来潜伏在她体内的病,终于急剧恶化。医生听过芳汀的肺部以后,摇了摇头。

马德兰先生问那医生:“怎样?”

“她不是有个孩子想看看吗?”医生说。

“是的。”

“那么赶快接来吧!”

马德兰先生吃了一惊。

芳汀问他:“医生说了什么话?”

马德兰勉强微笑着:“他说快把您的孩子接来,您的身体就好了。”

“啊!他说得对!但是那德纳第家有什么事要留住我的珂赛特呢?啊!她就会来的。现在我总算看见幸福的日子就在我眼前了。”

但是德纳第找了各种借口不放孩子:珂赛特有点儿不舒服,冬季不宜上路,等等。

“我可以派个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伯伯说,“必要时,我还可以自己去。”

正在这关头,发生了一件大事。

名师伴你读

品读与赏析

读完本章内容,我们一方面哀叹于芳汀命运之悲惨,另一方面又感动于其母爱之伟大。在隐私被暴露之后流浪街头,为了女儿的生活,她苦苦挣扎。日夜的辛劳使得她的病情恶化,她不惜卖掉自己的金丝发和门牙,最终沦落到痛苦地贩卖自己的灵肉。在与无礼的客人拉扯时,警长沙威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想定她的罪。所幸的是,马德兰伯伯目睹此景后,主持正义并送其去医院休养,并准备把她的孩子接过来。故事中人性善恶的对比,让我们对当时的社会背景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了解。

学习与借鉴

1.议论深刻:如“芳汀的命运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作者一针见血地批判了当时的社会制度。

2.对比鲜明:芳汀同事的冷漠无情、德纳第夫妇的贪婪狡猾与市长先生的善良正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勾勒出了当时的社会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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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本专门帮助中学生的父母走进孩子心灵的书。孩子身上出现的一些毛病或问题,其原因大多由于其父母的家教失误。作者积从事心理研究及心理咨询20余年的经验和体会,通过近百个案例,以咨询手记的方式,对目前中学生及其家教中存在的各种心理困境和问题,作了心服口服的分析和诊断,同时给家长和孩子提出了解决这些心理问题的对症办法、对策和建议。
  • 明伦汇编人事典八岁部

    明伦汇编人事典八岁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狐仙恋

    狐仙恋

    她叫娓儿,生下来就是九尾天狐,可幻化成人。他叫龙啸天,女娲后人龙氏一族,生下来就身负盘古之力。两人经历重重磨难,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却因为娓儿的身份被暴露,被天帝逐下仙界……此时又是仙魔大战前夕,娓儿为了保护龙啸天,疯狂的修炼……龙啸天被魔族冥王生擒,娓儿为了保全龙啸天,只身闯魔族,最后以自己的留下来换取龙啸天的自由……再次经历了生离死别,两人终究会不会走到一起,面对仙界的反对,人们的舆论和魔族的要挟,娓儿和龙啸天又何去何从……
  • 世界树守护者

    世界树守护者

    讲述一个少年死亡后以为的被世界树召唤为命运守护者的故事。“我叫盘古,世界树最初的召唤者,世界开辟者,战斗力10亿”一个豪爽的大叔说道。“撒拉弗,六翼炽天使,光明传播者,战斗力5亿”一个金光灿烂的六翼天使说道。“黄金族,被世界树授予星空引导者的称呼,战斗力1亿”一个披着金色斗篷人说道。………………………………“终于到我了,我叫新银,是命运的掌控者,战斗力……恩……小于1”一个少年不好意思的说道。回答他的是众守护者一致崩溃的声音“你一个战斗力连1都不到的喳喳,是不是来错地方啦!!”
  • 邪王宠狂妃

    邪王宠狂妃

    她是杀手界的NO.1千语,却被人背叛,死了。她是颜家的废柴五小姐,被二姐害死,她穿越成了她。她睁开眼,只要伤害过她的人,她会一一报仇。她是废柴?她是全系天才,炼丹炼器不在话下。神兽?是她的召唤兽。她将如何一步步走向巅峰,找到心爱之人,走遍天下。
  • 少生气的智慧

    少生气的智慧

    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不顺心的事情,会让我们生气。每个人都会生气,倘若只是一味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应该冷静下来,运用我们的智慧,好好想出对策。没有人一辈子不生气,这是一本劝人少生气,以及生气了,如何去正面面对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