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玛丝洛娃吗?”一个法警给她送来两卢布五十戈比的证券息票,外加两枚二十戈比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币,共三个卢布,“拿去,这是一位太太送给你的。”法警说着把钱交给她。
这钱是妓院掌班基达耶娃叫他送来的。玛丝洛娃拿到钱很高兴,因为有了这钱就可以弄到此刻她所想要的唯一的东西。
“真想弄些烟来抽抽。”她渴望抽烟,暗自想着。直到四点多钟,她才被押解回狱。押解她的两个宪兵从后门把她带出法庭。还在法庭门厅里,她就给了他们二十戈比,要求他们给她买两个白面包和一包香烟。其中一个真的去给她买了香烟和面包,并且把找零交给她。
路上是不准吸烟的。这样玛丝洛娃只得带着没有满足的烟瘾走回牢房。
玛丝洛娃那间牢房长九俄尺,宽七俄尺,有两扇窗子,靠墙有一座灰泥剥落的火炉,还有几张木板干裂的板床,占去三分之二的空间。牢房中央,正对房门挂着乌黑的圣像,旁边插着一支蜡烛,下面挂着一束积满灰尘的蜡菊。房门左边有一块发黑的地板,上面放着一个臭气熏天的木桶。看守刚点过名,女犯们就被锁在牢房里过夜。
这里总共关着十五个人:十二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天色还很亮,只有两个女人躺在板铺上:一个是因没有身份证而被捕的傻婆娘,她差不多一直用囚袍蒙住头睡觉,另一个害有痨病,因犯盗窃罪而判刑。其余的女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一件粗布衬衫。有的坐在板铺上缝补,有的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今天早晨玛丝洛娃去受审时送别她的老太婆,名字叫柯拉勃列娃。这个老太婆因为用斧头砍死亲夫,被判处苦役。她之所以杀死他,是因为他纠缠她的女儿。她是这个牢房里的犯人头,但她还偷卖私酒。她旁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个儿不高的女人。她是铁路上的道口工,被判处三个月徒刑,因为火车来的时候她没有举起旗子,结果出了车祸。第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是费多霞,同伴们都叫她费尼奇卡。她是一个脸色白里透红、模样可爱的年轻女人,生有一双孩子般纯净的浅蓝色眼睛,两条淡褐色长辫子盘在小小的脑袋上。她被关押是因为蓄意毒死丈夫。她出嫁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结婚后就想毒死丈夫。在她交保出狱,等候审讯的八个月里,她不仅跟丈夫和好了,而且深深地爱上了他。当法院开庭的时候,她跟丈夫已经十分恩爱了。尽管做丈夫的和公公,特别是十分疼爱她的婆婆,在法庭上竭力替她开脱,她还是要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个善良乐观、总是笑眯眯的费多霞就睡在玛丝洛娃旁边。她不仅很喜爱玛丝洛娃,而且认为关心她、替她做事是自己的本分。板铺上还有两个女人坐着不干活。一个四十岁光景,面黄肌瘦。另一个是位矮小的老太婆,相貌和善,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儿子一起被控犯了纵火罪。
除了这七个,还有四个女人站在一扇打开的窗子前面,双手握住铁栅栏,同正从院子里走过的男犯搭话,又是比手势,又是叫嚷。
其中有个因犯偷窃罪而被判刑的女人,她旁边站着一个皮肤发黑、相貌难看的女犯。这个女犯喜欢打扮,大家都叫她“俏娘们”。她因犯盗窃和纵火罪而受审。她们后面站着一个模样可怜的孕妇,身穿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挺着大肚子,面容憔悴,青筋毕露。她被控犯了窝藏贼赃罪。站在窗口的第四个女人因贩卖私酒而判刑。她是个矮壮的乡下女人,生有一双圆圆的眼睛,相貌很和善。第十二个女犯是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她把她的私生子丢在井里活活淹死了。
铁锁哐啷响了一声,玛丝洛娃又被关进牢房。大家都把脸转向她。
“难道真的判刑了?”费多霞现出满腔同情的神色,用她那双孩子般清澈的蓝眼睛瞧着玛丝洛娃。她那张快乐而年轻的脸整个儿变了样,仿佛要哭出来。
玛丝洛娃什么也没回答,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
她的床铺在靠墙第二张,紧挨着柯拉勃列娃。
“你大概还没有吃过饭吧?”费多霞说着站起来,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却把两个白面包放在床头上,开始脱衣服。她脱下满是灰土的囚袍,从鬈曲的黑头发上摘下头巾,坐下来。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以后,玛丝洛娃看见这一张张满怀同情的脸,她忍不住想哭,嘴唇都哆嗦起来,接着放声痛哭起来。
“我早就说过,得找一位有本事的律师。”柯拉勃列娃说,“怎么,要把你流放吗?”
玛丝洛娃想回答,可是说不出话。她一面哭,一面从面包里挖出那包香烟。玛丝洛娃把那包烟交给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瞧了瞧烟盒上的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主要是怪玛丝洛娃不该这样乱花钱。她取出一支烟,凑着油灯点着,自己先吸了一口,然后把它交给玛丝洛娃。玛丝洛娃没有停止哭,一口接一口地拼命吸烟,然后把烟雾吐出来。
“服苦役。”她呜咽着说。
“这帮恶霸,不敬畏上帝,”柯拉勃列娃说,“平白无故就把人家姑娘判了刑。”
“嘿,这没良心的东西!”柯拉勃列娃又问玛丝洛娃,“判了好多年吗?”
“四年。”玛丝洛娃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有一滴眼泪落到香烟上。
玛丝洛娃怒气冲冲地把那支烟揉成一团,扔掉,又拿了一支。
这时,男犯都已从院子里走掉,同他们搭话的女人也都离开窗口,来到玛丝洛娃跟前。第一个走过来的是带着女孩的私酒贩子。
“怎么判得这样重啊?”她一边问,一边挨着玛丝洛娃坐下来,手里继续迅速地编着袜子。
“因为没有钱才判得那么重。要是有钱,请上一个有本事的律师,包管就没有事了。”柯拉勃列娃说,“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呀……蓬头散发的,大鼻子……嘿,要是能把他请来,他就会把你从水里捞起来,让你身上不沾一滴水。”
“哼,怎么请得起,”俏娘们龇着牙冷笑了一声,挨着她们坐下,“没有一千卢布你就甭想请得动他。”
“他们都是一路货。”贩私酒的女人说,“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贩卖私酒?’请问,叫我拿什么来养活孩子呢?”私酒贩子的这番话使玛丝洛娃想起了酒。
“最好弄点酒来喝喝。”她对柯拉勃列娃说,用衬衫袖子擦擦眼泪,偶尔抽搭一声。
“要喝吗?行,拿钱来。”柯拉勃列娃说。
玛丝洛娃从面包里掏出钱,把一张息票交给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接过息票,瞧了瞧。她不识字,但信任那个无所不知的俏娘们。俏娘们告诉她息票值两卢布五十戈比。柯拉勃列娃爬到通气洞口,取出藏在那里的一瓶酒。女人们,除了贴近玛丝洛娃的几个外,看到这情景,纷纷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了。玛丝洛娃抖掉头巾和囚袍上的灰土,爬到铺上,开始吃面包。
“我给你留着茶,恐怕凉了。”费多霞说着从墙架上取下一把用包脚布裹着的白铁茶壶和一个带把的杯子。
那茶完全凉了,而且白铁味道比茶味更浓,但玛丝洛娃还是倒了一杯,就着吃面包。
“费纳什卡,给你。”她叫道,掰下一块面包,递给眼睛直盯住她嘴巴的小男孩。
这当儿,柯拉勃列娃把酒瓶和杯子交给玛丝洛娃。玛丝洛娃请柯拉勃列娃和俏娘们一起喝。这三个女犯是牢房里的贵族,因为她们有钱,有了东西就一起享用。
过了几分钟,玛丝洛娃兴奋了,兴致勃勃地讲起法庭上的情景和法庭上特别使她惊讶的一件事,还滑稽地模仿检察官的动作。她说,法庭上的男人个个都兴致勃勃地望着她,为此还特意闯到犯人室里来。
“就连那个押解我的兵都说:‘他们这都是来看你的。’一会儿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拿文件或者什么东西,可是我看得出,他要的不是文件,而是要用眼睛把我吞下去。”她笑嘻嘻地说,摇摇头,仿佛她也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道口工附和着,立刻用她那好听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好比苍蝇见了糖。他们别的都不在意,可是见了女人就没命了。他们这帮男人光吃饭还不行……”
“你最好还是讲讲,”她对玛丝洛娃说,“关于上诉的事那律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如今总得去上诉吧?”
玛丝洛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然后又是沉默,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名师伴你读
品读与赏析
玛丝洛娃从法庭回到了牢房,等待被发配的命运。玛丝洛娃的情绪以抽烟与喝酒分为两个阶段,抽烟表现了她内心的痛苦——为自己的命运而痛苦不堪,喝酒展现了她内心的麻木——为自己的姿色而沾沾自喜。此外,作者还用全景式的描写方法,介绍了牢房里的十多个人,把她们的经历及性格勾勒出来,为下文的情节发展埋下了伏笔。
学习与借鉴
1.生动的细节描写。如玛丝洛娃在蒙冤回狱之后,“没有停止哭,一口接一口地拼命吸烟,然后把烟雾吐出来”,通过抽烟这一细节,表现了她内心的巨大痛苦。再如“掰下一块面包,递给眼睛直盯住她嘴巴的小男孩”,表现了她内心的善良和纯洁的天性,这也是她精神“复活”的基础。
2.活泼形象的语言描写。作者描写人物,往往“一句传神”。如“我给你留着茶,恐怕凉了”一句写出费多霞的善良及对玛丝洛娃的关心。“要是能把他请来,他就会把你从水里捞起来,让你身上不沾一滴水”,形象地写出那个律师颠倒黑白的能力,表现了柯拉勃列娃对法庭审判的清醒认识。
十三
聂赫留朵夫第二天一醒来,首先就意识到他遇上一件事。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就断定那是一件大好事。“卡秋莎,审判。”对了,再不能撒谎了,必须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说也凑巧,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首席贵族夫人玛丽雅的来信。这封信聂赫留朵夫期待已久,现在对他特别重要。玛丽雅给了他充分自由,祝他今后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名师导读
一段堕落的生活已告结束,聂赫留朵夫正一步步走向新生。【照应前文】
“婚姻!”他嘲弄地说,“我现在离那种事太远了!”
他记得昨天还准备把全部真相告诉她的丈夫,向他道歉,并且愿意听凭他发落。但今天早晨又觉得这事并不像昨天想的那么好办。“再说,既然她的丈夫不知道,又何必使他难堪呢?如果他问起来,那我当然会告诉他。但何必主动去告诉他呢?不,这可没有必要。”
把全部真相都告诉米西,他也觉得很困难。这种事确实很难启齿,会让人笑话的。世界上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今天早晨他做了决定:他不再上她家去,但要是她问起来,他就说实话。
他失去了昨天的勇气,符合人之常情,也说明这种觉醒的艰难。【心理描写】
不过,对卡秋莎什么事都不该隐瞒。“我要到监牢里去一次,把事情都告诉她,请求她的饶恕。如果有必要,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同她结婚。”他想。
不惜牺牲一切同她结婚,来达到道德上的完善,这个想法今天早晨他觉得特别亲切。
他好久没有这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芬娜一进来,他就断然——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那么果断——宣布,他不再需要这座住宅,也不再需要她的伺候,也不再需要仆人了。请她清理这些东西,等娜塔莎来了,她会处理的。娜塔莎是聂赫留朵夫的姐姐。
阿格拉芬娜摇摇头。“德米特里·伊凡内奇,您这样做可不行啊!”她说,“嗯,您就是要到外国去一次,以后回来还是需要房子的。”
“您想错了,阿格拉芬娜。外国我不去,我要去也到别的地方去。”
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接着他告诉阿格拉芬娜他同卡秋莎的事情。其实阿格拉芬娜知道他同卡秋莎的那件事。
“既然我害她走上了那条路,我就应该尽我的力量帮助她。”他说。
“这是因为您有一副好心肠,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错,那种事谁都免不了。要是冷静想一想,这一切本来就无所谓,都会被忘记的。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过,”阿格拉芬娜一本正经地说,“您也不必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我早就听说她走上了邪路,那又能怪谁呢?”
名师导读
女管家对聂赫留朵夫的事司空见惯,反映了当时整个上层社会的堕落。【语言描写】
“怪我。因此我想补救。”
“啊,这事可不好补救。”
说也奇怪,自从聂赫留朵夫认识到自己的卑鄙因而憎恨自己的那时起,他就不再憎恨别人。相反,他却感到阿格拉芬娜亲切而可敬。
聂赫留朵夫去法院,还是坐着原来那辆马车,经过平日经过的那些街道,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今天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了。
“首先得去找律师,”他想,“听听他的意见,然后……然后到监狱里去看她,看昨天那个女犯人,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她。”
他一想到怎样跟她见面,怎样把心里话都讲给她听,怎样向她认罪,为了赎罪他什么都愿意做,甚至愿意同她结婚——他一想到这儿,心情异常激动,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聂赫留朵夫一到法院,在走廊里遇见昨天那个民事执行吏,就向他打听已判决的犯人关在哪里,要同这类犯人见面需得到谁的批准。民事执行吏说,犯人关在不同的地方,在没有正式宣布判决以前,探望必须得到检察官的批准。他谢过了那个民事执行吏,向陪审员议事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