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上了楼，穿过熟识的华丽宽敞的大客厅，走进餐厅。大家都已坐在饭桌四周，米西小姐（柯察金娜的名字是玛丽亚，但同当时上流社会某些家庭一样，她有这样一个别名）坐在饭桌的下首，身旁放着一份没用过的餐具。
聂赫留朵夫绕饭桌一周，同大家一一握手。他走过的时候，除了柯察金老头和太太小姐们，一个个都站起来。聂赫留朵夫跟多数人虽然从没交谈过，但还是一一握手问好。这种应酬他今天觉得特别嫌恶，特别无聊。
聂赫留朵夫到这里来是为了散散心。平时他在这座房子里总感到很愉快，不仅因为这种豪华的气派使他觉得舒服，而且周围那种亲切奉承的气氛也使他高兴。今天呢，说也奇怪，这座房子里的一切，从门房、宽阔的楼梯、鲜花、侍仆、桌上的摆设，直到米西本人，什么都使他嫌恶。他觉得米西今天并不可爱，装腔作势，很不自然。聂赫留朵夫对米西的态度常常摇摆不定：有时他仿佛眯着眼睛或者在月光底下瞅她，看到了她身上的种种优点，他觉得她又娇嫩，又美丽，又聪明，又大方……有时他仿佛在灿烂的阳光下瞧她，这样就不能不看到她身上的种种缺点。今天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日子。今天他看见她脸上的每道皱纹，看见她头发蓬乱，看见她的臂肘尖得难看，尤其是看见她大拇指上宽大的指甲，简直同她父亲的手指甲一模一样。
吃完饭后，米西问他：“您去看看妈妈，好吗？”
“好，好。”他一面说，一面拿出香烟，但他的口气分明表示他不愿意去。
她不作声，困惑地对他瞧瞧。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错，既然来看人家，可不能弄得人家扫兴啊。”他暗自想，就竭力做出亲切的样子说，要是公爵夫人肯接见，他是高兴去的。
“当然，当然，您去，妈妈会高兴的。烟到那边也可以抽。”
于是他就一言不发地同她一起来到公爵夫人屋里。
沙斐雅公爵夫人刚吃完她那顿烹调讲究、营养丰富的午饭。她总是单独吃饭，免得人家看见她在做这种毫无诗意的俗事时的模样。她的卧榻旁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咖啡。她在吸烟。沙斐雅公爵夫人身材瘦长，黑头发，牙齿很长，眼睛又黑又大。她总是竭力打扮成年轻的模样。
关于她同医生的关系，有不少流言飞语。聂赫留朵夫以前没把它放在心上，但今天他不仅想了起来，而且看见那个油光光的胡子分成两半的医生坐在她旁边的软椅上，他感到有说不出的恶心。
米西陪聂赫留朵夫走到母亲屋里，但她自己没有留下来。
“等妈妈累了，赶你们走，你们再来找我。”她对柯洛索夫和聂赫留朵夫说，那语气仿佛她跟聂赫留朵夫根本没有闹过什么别扭。她快乐地嫣然一笑悄悄地踩着厚地毯走了出去。
“哦，您好，我的朋友，请坐，来给我们讲讲。”沙斐雅公爵夫人说，脸上挂着一种简直可以乱真的假笑，露出一口同真牙一模一样精致好看的长长的假牙。“听说您从法院出来，心里十分愁闷。我明白，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干这种事是很痛苦的。”她用法语说。
“对，这话一点也不错，”聂赫留朵夫说，“你会常常感到你没有……你没有权利去审判……”
“这话说得太对了！”她仿佛因为他的话正确而深受感动，其实她一向就是这样巧妙地讨好同她谈话的人的。
他们谈了一会儿，沙斐雅公爵夫人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聂赫留朵夫。
“米西可在等您了，”她说，“您到她那里去吧，她要给您弹舒曼的新作呢……挺有趣。”
“她根本不想弹什么琴，这都是她有意撒谎。”聂赫留朵夫暗自想，站起身来，握了握沙斐雅公爵夫人戴满戒指的枯瘦的手。
来到客厅，他道歉说他得回家去，就向大家告辞。米西比平时更长久地握住他的手。
“您要记住，凡是对您重要的事，对您的朋友也同样重要。”她说，“明天您来吗？”
“多半不来。”聂赫留朵夫说着感到害臊，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自己害臊还是为她害臊。他涨红了脸，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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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与赏析
面对玛丝洛娃的审判结果，聂赫留朵夫内心受到了强烈触动，开始为玛丝洛娃案件的改判而努力，后面的主要情节即围绕这一点展开。从法庭出来，他又继续以前的生活，来到贵族柯察金的家。不过与以往不同，这次他在这里看清了这家贵族男女的嘴脸，感到了无比厌烦和害臊。这标志着他开始与旧有的生活决裂了。
学习与借鉴
1.巧妙的讽刺艺术。作者对权贵们进行了无情的讽刺，但这种感情并不是直接抒发，而是融入平静的叙述之中，借聂赫留朵夫的所见所感表现出来。如庭长说：“你们原来要是能加上一句：‘但并非蓄意谋杀’，她就可以无罪开释了。”他清楚案件内容，却玩忽职守把责任推给陪审员。描写沙斐雅公爵夫人“总是竭力打扮成年轻的模样”，一句就写出她的虚伪与做作。
2.对比手法。这一章多处运用对比手法，如“走出门房来到令人欢乐的灿烂阳光下”，用“灿烂阳光”与法庭的黑暗阴森形成鲜明对比。聂赫留朵夫原来到柯察金家感到愉快，现在却感到嫌恶，这样的感情对比实际表现了他内心的觉醒。而聂赫留朵夫的冷漠与米西的热情也构成鲜明对比，写出聂赫留朵夫内心的变化。
十一
“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聂赫留朵夫沿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一路上反复想着。刚才他同米西谈话时的沉重心情到现在始终没有消除。今天他从心里感觉到，他无法同她结婚。“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他反复对自己说，不仅指他同米西的关系，而且指所有的事。“一切都是又可憎又可耻。”他走到自己家的大门口，又暗自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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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可憎又可耻”反复出现，强调了聂赫留朵夫对现在生活的厌弃，他内心的善良开始复活了。【反复修辞】
“不行，不行，必须摆脱……必须摆脱同柯察金一家人以及和玛丽雅的虚伪关系，抛弃遗产，抛弃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对，要自由自在地生活。到国外去，到罗马去。但必须赶快辞去陪审员职务，还得同律师商量好这个案件。”
于是他的头脑里突然浮起了那个女犯的异常真切的影子，出现了她那双斜睨的乌黑眼睛。在被告最后陈述时，她哭得多么伤心！他匆匆把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另外点上一支，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于是，他同她一起度过的景象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在眼前。他想起他同她最后一次的相逢，想起当时支配他的兽性的欲望，以及欲望满足后的颓丧情绪。他想起了雪白的连衣裙和浅蓝色的腰带，想起了那次晨祷。“唉，我爱她，在那天夜里我对她确实怀着美好而纯洁的爱情，其实在这以前我已经爱上她了，还在我第一次住到姑妈家里，写我的论文时就深深地爱上她了！”于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浑身焕发着朝气，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想到这里他感到伤心极了。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实在相差太远了。他想起当年他性格直爽豪气，立誓要永远说实话，并且恪守这个准则，可如今他完全掉进虚伪的泥淖里，掉进那种被他周围一切人认为是真理的虚伪透顶的泥淖里。在这样的虚伪泥淖里没有任何出路，至少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他深陷在里面，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甚至还洋洋自得。
怎样解决跟玛丽雅的关系，使自己看到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们的眼睛时不至于害臊？怎样才能诚实地了结同米西的关系？怎样在卡秋莎面前赎自己的罪？总不能丢开她不管哪！不能把一个我爱过的女人抛开不管，不能只限于出钱请律师，使她免除本来就不该服的苦役。不能用金钱赎罪，就像当年我给了她一笔钱，自以为尽了责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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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一词写出他思想的进一步觉醒。【心理描写】
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在走廊里追上她，把钱塞在她手里，就跑掉了。“哦，那笔钱！”他回想当时的情景，心里也像当时一样又恐惧又嫌恶。“唉，多么卑鄙！”他也像当时一样骂出声来。“只有流氓，无赖，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我……我就是无赖，就是流氓！”他大声说。“难道我真的是……”他停了停，“难道我真的是无赖吗？如果我不是无赖，那还有谁是呢？”他自问自答。“难道只有这一件事吗？”他继续揭发自己。“难道你同玛丽雅的关系，同她丈夫的关系就不卑鄙，不下流吗？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借口那钱是你母亲遗留下来的，就享用你自己也认为不合理的财产。你的生活整个儿都是游手好闲、卑鄙无耻的。而你对卡秋莎的行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无赖，流氓！人家要怎样评判我就怎样评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骗他们，可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
他又有了当时的感受，说明他的思想已经复活。【心理描写】
他恍然大悟，近来他对人，特别是今天他对公爵，对公爵夫人，对米西等人的憎恶，归根到底都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也奇怪，这种自认堕落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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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以前的舒适生活决裂，是痛苦的；告别堕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又是欣慰的。【心理描写】
“你不是尝试过修行，希望变得高尚些，但毫无结果吗？”魔鬼在他心里说，“那又何必再试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这样，人人都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但是，那个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身上觉醒了，他是真实、强大而永恒的。聂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过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对一个觉醒了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办得到的。
“我要冲破束缚我精神的虚伪罗网，不管这得花多大代价。我要承认一切，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毅然决然地对自己说，“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对她犯了罪，我要尽可能减轻她的痛苦。对，我要去见她，要求她饶恕我。对，我将像孩子一样要求她的饶恕。必要时，我就同她结婚。”
“毅然决然”写出他与过去生活决裂的坚决。【用词准确】
他站住，像小时候那样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苍说：“主哇，你帮助我，引导我，来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存在于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识中觉醒了。他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仅感觉到自由、勇气和生趣，而且感觉到善的全部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如今他都能做到。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既有好的泪水，又有坏的泪水。好的泪水是由于这些年来沉睡在他心里的人终于觉醒了；坏的泪水是由于他自怜自爱，自以为有什么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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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的泪水”说明他这时还没有完全觉醒，还没有彻底认识自己的罪行。【巧妙议论】
他感到浑身发热，便走到窗口，打开窗子。窗子通向花园。这是一个空气清新而没有风的月夜，街上响起一阵辘辘的马车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杨树，那光秃的树枝纵横交错，把影子清楚地投落在广场干净的沙地上。左边是仓房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白乎乎的。前面是一片交织的树枝，在树枝的掩映下看得见一堵黑魆魆的矮墙。聂赫留朵夫望着月光下的花园和房顶，望着杨树的阴影，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
勾勒美丽的景物，衬托了聂赫留朵夫觉醒后的喜悦心情。【景物描写】
“太好了！哦，太好了，我的上帝，太好了！”他为自己灵魂里的变化而不断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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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与赏析
这一章基本都是聂赫留朵夫的心理活动。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了主人公思想复活的过程。他从柯察金家回来，对以前的生活有了深刻的认识，认识到现在的生活是“又可憎又可耻”的，要抛弃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在深刻的反省时，他进一步认识了自己的罪行，并决定采取实际行动来赎罪。他会怎样做呢？
学习与借鉴
1.细腻的心理描写。作者细致地刻画了聂赫留朵夫思想复活的历程。他早已掉进虚伪的泥淖不能自拔，因此这种复活不是轻而易举的，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聂赫留朵夫从对生活的憎恶，对周围人的憎恶到对自己的憎恶，变化清晰真实，富有感染力。
2.准确生动的语言。文中运用了大量并列的形容词，如“又可憎又可耻”“又恐惧又嫌恶”“美好而纯洁”“既痛苦又欣慰”等，含义丰富，修饰准确。再如“既有好的泪水，又有坏的泪水”，准确地写出他的觉醒并不彻底。
十二
玛丝洛娃直到傍晚六时才回到牢房。她不习惯长途跋涉，如今一口气走了十五里石子路，感到两腿酸痛，精神上又受到意想不到的严厉判决的打击，再加饥饿难忍，人简直要瘫下来了。
在宣判的最初一刹那，她以为是她听错了，无法相信听到的话，无法把苦役犯这个词儿同自己联系起来。不过，她看见法官和陪审员脸上都那么一本正经，无动于衷，判决时都若无其事，感到十分气愤，就向整个法庭大声叫屈。但看到就连她的叫屈人家也不当一回事，又不能改变局面，她就哭了，觉得只好承受那个硬加到她头上的天大冤屈。特别使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么残酷地给她判刑的竟是那些一直和蔼可亲地打量着她的中年和青年男人。谁想到就是这些男人竟莫名其妙地判她服苦役，尽管她并没有犯被控告的那些罪。开头她放声痛哭，后来停止了哭泣，呆呆地坐在拘留室里，等待押回监狱。现在她只渴望一件事：吸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