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近那个房间,陪审员正好纷纷从那里出来,到法庭上去。聂赫留朵夫很想把他跟昨天那个女被告的关系告诉全体陪审员。“说实在的,”他想,“昨天开庭的时候我应该站起来,当众宣布我的罪状。”不过,他同其他几个陪审员一起走进法庭,同昨天一样的程序又开始了:又是“开庭了”的吆喝声,又是那三个有领章的法官登上高台,又是一片肃静……这当儿聂赫留朵夫觉得,尽管他有责任这样做,但今天同昨天一样,他无法打破这种庄严的法庭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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渲染庄严的法庭气氛,为下文聂赫留朵夫的犹豫作铺垫。【场面描写】
今天审讯的是一个撬锁盗窃案。被告由两名手持出鞘军刀的宪兵押到庭上。这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被控同一个伙伴撬开仓库的挂锁,从那里偷走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的破旧粗地毯。起诉书控告说:这个小伙子跟一个掮粗地毯的同伙在一起,被警察截获了。他们两人立即认罪,于是双双进了监狱。那个同伙原是个小炉匠,不久就死在牢里。这样,今天就剩下小伙子单独受审。破旧的粗地毯放在物证桌上。
审讯案件同昨天一模一样。被告本人全部招认了。他好像一头被逮住的小野兽,茫然地左顾右盼,同时断断续续地把犯罪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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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案犯比做“被逮住的小野兽”,写出他的恐惧不安。【比喻修辞】
通过审讯知道,这个小伙子原先被他父亲送到香烟厂当学徒,在那里过了五年。今年,工厂老板同工人发生纠纷,他被老板解雇了。他找不到活儿干,在城里游荡,把最后一个子儿都拿去喝酒了。他在小饭馆里认识了那个比他更早失业、酒喝得更凶的小炉匠。他们一起喝醉了酒,深夜撬开门锁,把首先看到的东西拿走。他们被捕了,供认盗窃地毯,就被关进牢里。现在,这个小伙子被认为是个危险分子,必须同社会隔离,并且受到审讯。
“说他是个危险分子,那也同昨天那个女犯人一样,”聂赫留朵夫听着庭上人们的话,想,“他们是危险的,难道我们就不危险吗?我是个放荡好色的人,是个骗子,可是知道我底细的人不仅不鄙视我,还很尊敬我。难道我们就不危险吗?”
“这个小伙子分明不是什么坏蛋,而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他所以落到如此地步,无非因为他处在会产生这种人的环境里。因此,事情很清楚,要小伙子不至于变成这种人,就必须努力消灭产生这种不幸的人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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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已经开始认识到产生不幸的社会根源,说明他的反省越来越深刻。【心理描写】
我们不但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消除产生这种人的环境,还一味鼓励产生这种人的机构,也就是工厂、作坊、小饭馆、酒店、妓院。我们不仅不取消这类机构,还认为它们是必不可少的,对它们进行鼓励和调节。我们用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千百万个。然后我们逮捕了一个,就自以为办了一件大事,保障了自己的安全,再也不用做什么事了,我们就把他从莫斯科省遣送到伊尔库次克省。
聂赫留朵夫坐在上校旁边,听着辩护人、检察官和庭长的不同音调,看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姿态,情绪激动地思索着。“嘿,演这样的戏得耗费多少精力呀。”聂赫留朵夫环顾着这个大法庭,望望那些画像、灯盏、圈椅、军服以及厚墙和窗子,继续想。他想到这座宏伟的建筑物,还有那更加宏伟的整个机构,以及由全体官僚、文书、看守、差役等组成的庞大的队伍。这种队伍不仅这里有,而且俄国各地都有,他们领取薪金,就是为了表演这种无聊的闹剧。“要是我们用这种精力的百分之一来帮助那些被抛弃的人,那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可现在我们只把他们看做是为我们的安宁和舒适的生活而服务的劳动力。其实,当他由于家境贫困从乡下来到城里时,只要有一个人怜悯他、周济他就好了。”聂赫留朵夫望着小伙子受惊的病容,暗自想着,“或者,当他进了城,在厂里做完十二小时工以后,被年纪大些的伙伴拉到小酒店里去时,要是有人对他说:‘别去,凡尼亚,到那里去不好。’小伙子也就不会去,不会堕落,不会做什么坏事了。”
“闹剧”一词是对这庄严审判的无情讽刺。【用词准确】
“但自从他在城里过着牛马般的学徒生活,终日替师傅们东奔西跑买东西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怜悯过他。正好相反,自从他住到城里以来,从师傅和伙伴嘴里听到的,不外乎‘谁会喝酒,谁会骂人,谁会打架,谁会放荡——谁就是好汉’这样的话。”
“后来,有碍健康的繁重劳动、酗酒、放荡戕害了他的身心,他就变得头脑愚钝,举动轻狂,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闯,又一时糊涂溜到人家的板棚里,从那里拖走了毫无用处的破地毯。而我们这些丰衣足食、生活富裕、受过教育的人,非但不去设法消除促使这个小伙子堕落的原因,还要惩罚他,想以此来纠正这类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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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已深刻认识到这种社会的荒谬。【心理描写】
“太可怕了!这种情形主要是由于残酷还是荒谬,谁也说不上来。不过,不论是残酷还是荒谬,都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聂赫留朵夫一心思考着这问题,已经不再听庭上的审问了。这些想法使他自己也感到害怕。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情况以前他怎么没有发现,别人怎么也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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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与赏析
这一章仍旧围绕聂赫留朵夫的见闻及心理活动展开。聂赫留朵夫的精神复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已习惯了自己旧有的生活,不可能一下子就与过去完全决裂。他一觉醒来,又开始犹豫,这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事。但在法庭上,面对一个偷了不值四卢布的破地毯的小伙子,他受到触动,认识到滋生犯罪的社会根源。这种觉醒,让他越来越远离过去的生活。
学习与借鉴
1.详略得当。这一章简略叙述了那个犯了偷盗罪的小伙子走向犯罪的过程,而详细描写了聂赫留朵夫觉醒的心理过程,他从反感自己到深刻地认识到社会是滋生犯罪的根源,反省越来越深刻。前者是引起男主人公反省的原因,所以略写,后者体现了“复活”的主题,所以详写。
2.深刻的批判。作者的批判从聂赫留朵夫延伸到了整个社会,借聂赫留朵夫的心理活动,揭示了社会把一个普通人一步步逼向犯罪的过程,展示了从城市到农村的社会阴暗面,对政府、法庭、监狱、教会作了深刻的批判。这样就加深了小说思想上的厚度。
十四
聂赫留朵夫等到法庭第一次宣布审讯暂停,就站起身来,走到过道里,决心再也不回法庭了。不管他们拿他怎么办,他反正再不能参与这种既可怕又可憎的蠢事。
聂赫留朵夫打听到检察官办公室在什么地方,就去找他。差役不肯放他进去,说是检察官此刻有事。但聂赫留朵夫不理他,径自走进门去。有一个官吏迎面走来,聂赫留朵夫就请他向检察官通报,说他是陪审员,有要事见他。公爵的头衔和讲究的衣着帮了聂赫留朵夫的忙。那官吏报告了检察官,就放聂赫留朵夫进去。检察官站着接待他,对聂赫留朵夫执意要求见他显然不以为然。
“她昨天受过审,被冤枉判了四年苦役,她没有罪。”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
“噢,原来是这样。既然她昨天才被判决,”检察官对聂赫留朵夫说玛丝洛娃无罪的那句话根本不加理会,“那么,在正式宣判以前,她照理应关在拘留所里。拘留所的探望日期是有规定的,我建议您到那里去问一下。”
“但我需要见她,越快越好。”聂赫留朵夫下巴颤抖着说,感到关键性时刻接近了。
“您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见她?”检察官有几分不安地扬起眉毛问道。
“因为她没有罪却判她服苦役。我才是罪魁祸首。”聂赫留朵夫颤声说,同时觉得他没有必要说这些话。
“这话怎么说?”检察官问。
“因为我玩弄了她,害她落到现在这种地步。要不是我弄得她走上歧路,她也不至于受这样的控告了。”
“我还是不明白,这事同探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因为我想跟她去,还要……同她结婚。”聂赫留朵夫说。他一讲到这事,眼泪就又夺眶而出。
“是吗?原来如此!”检察官说,“这倒真是个非常例外的事件。”
好的,我这就给您打个许可证。请您稍微坐一会儿。
检察官写好许可证,交给聂赫留朵夫,好奇地望着他。
“我还要声明一下,”聂赫留朵夫说,“我不能再参加审讯了。”
“这可得向法庭提出正当理由。这一点您一定也知道。”
“理由就是,我认为一切审判不仅无益,而且是不道德的。”
“再见。”检察官鞠躬说,显然想尽快摆脱这个古怪的来访者。
聂赫留朵夫从检察官那里出来,乘车直奔拘留所。可是那里根本没有玛丝洛娃这个人。所长对聂赫留朵夫说,她准是在老的解犯监狱。聂赫留朵夫就上那里去。
解犯监狱离拘留所很远,聂赫留朵夫傍晚才到那里。他想走进那座阴森森的大楼门口,哨兵不让他过去,只拉了拉铃。看守听见铃声走出来。聂赫留朵夫出示许可证,但看守说没有典狱长的准许不能放他进去。聂赫留朵夫就去找典狱长,但典狱长没在家。
这天聂赫留朵夫探监始终没有成功,就回家了。想到明天将同玛丝洛娃见面,聂赫留朵夫心情十分激动。他此刻在街上走着,想到他怎样努力同她见面,怎样把他的愿望告诉检察官,怎样到拘留所和解犯监狱去见她,他内心好半天不能平静。他一回到家里,立刻拿出他好久没有动过的日记本,念了几段,就写了下面这些话:“两年没有记日记,原以为再也不会干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孩子气的玩意儿,而是同自己谈话,同人人身上都存在的真正的圣洁的我谈话。只因我长期沉睡不醒,因此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四月二十八日我当陪审员,在那次法庭上,那个非同寻常的事件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了她,看见了被我玩弄过的卡秋莎,身穿囚袍,坐在被告席上。由于荒唐的误会和我的过错,她被判服苦役。我刚才去找了检察官,去过监狱。他们不让我进去,但我决定要尽一切力量同她见面,向她认罪,甚至同她结婚来赎我的罪。主啊,你帮助我,我感到很快乐,心里充满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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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与赏析
聂赫留朵夫在“复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彻底认识到了法庭审讯的可耻与可憎,认识到了自己的荒唐与过错,开始为玛丝洛娃的事情奔走,并决定以结婚来补救自己的罪行。他找检察官开许可证,他对检察官说出一切,并表达了自己想要同玛丝洛娃结婚的决心。这是他第一次向他人表明自己的罪行,这是他走向“复活”的关键性一步。
学习与借鉴
1.通过对话刻画人物。这一章以对话描写为主。聂赫留朵夫找到检察官,想办一张许可证。他提出玛丝洛娃没有罪,而罪魁祸首是他,并向检察官坦白了事实,这些话表现了他勇于自我反省的决心。而检察官却并不关心玛丝洛娃的罪,只是敷衍了事,并对他的言行感到古怪,这表现了当时社会官僚的作风。
2.用词准确生动。作者在刻画人物时,遣词造句力求生动、准确。如描写聂赫留朵夫决定向检察官坦白自己的罪行时,“涨红了脸说”“下巴颤抖着说”“颤声说”,三句话分别用了三个修饰词,这三个修饰词一个比一个感情强烈,表现了他内心的剧烈斗争。
十五
这天夜里,玛丝洛娃久久不能入睡。她睁大眼睛躺在板铺上,思绪万千。
她想,她到了服苦役的库页岛后绝不能嫁个苦役犯,总要另外找个归宿,或者嫁个长官,嫁个文书,至少也得嫁个看守或者副看守。他们都是色鬼,“只是人不能瘦下去,要不然那就完了。”她想到许许多多的人,就是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特别是她对聂赫留朵夫的爱情,她从来不去回想,因为回想起来太痛苦了。这些往事原封不动地深埋在她的心底,她连一次也没有梦见过聂赫留朵夫。今天她在法庭上没有认出他来,倒不是因为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军人,没有留胡须,只蓄着两撇小胡子,鬈曲的头发很短很浓密,如今却留着大胡子,显得很老成。主要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在他从军队回来,却没有到姑妈家去的那个可怕的黑夜,她在心里把她同他发生过的事全部埋葬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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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化抽象为具体,使文章变得生动可感。【用词准确】
在那个夜晚以前,她满心希望他能回来,因此不仅不讨厌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常常对那个时而温柔、时而剧烈地蠕动的小生命感到亲切。但在那个夜晚以后一切都变了,未来的孩子纯粹成了累赘。
两位姑妈都盼望聂赫留朵夫能顺路回来一次,可是他回电说不能来,因为要如期赶回彼得堡。卡秋莎知道了这事,决定到火车站去同他见面。火车将在夜间两点钟经过当地车站。卡秋莎服侍两个老姑娘上床睡后,穿上一双旧的半筒靴,戴上头巾,把衣服收拾了一下,就往火车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