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没有参加紫禁城的“砍头仪式”。
有个图兰朵就已经够热闹了。
当太监总管宋公公喘着气,回宫禀报今日盛况的时候,皇上说:杀个把人,何故如此紧张兴奋,连话也说不流畅了?
宋公公本来就结巴,这下更急了:皇……皇上,您忘……忘了,奴……奴才本……本……
皇上拍了拍脑袋:哦,你不说,朕还真的忘了。
也难怪,皇上真的是忙昏了头,差不多成了“昏君”了。
入夜。皇上在加班加点批阅奏章。
皇上翻开第九本奏折,刚看了一眼便立刻皱紧了眉头,并念出了声:……眼下,猜谜已成泛滥之势,民间浩荡,姑且毋论,但此风渐已波及宫廷和学政。据查,近日,在凤台、金山等十余所书院,学子们纷纷要求,将“谜语”与“八股”等同开课,书院正四处招募精通谜语之……皇上看罢,提起朱笔,在奏折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正要搁笔,皇上便使劲耸着鼻子,头也不抬地说:朵儿,进来为何不通报?
一股茉莉花的芳香飘进了御书房。
不知是花伴着人,还是人伴着花?或者根本就已融为一体?
图兰朵撒娇道:朵儿怕打搅您啊。然后很乖巧地走上来为父皇捶背。
皇上顺手拿起那本奏折指点着:你瞧瞧,这下闹的,连这几所著名书院,也要开设谜语课了!
真的呀?图兰朵一把抓过奏折看了看,然后歪着头双手一拍:太好了!要是——全国的书院,都教谜语,天下的书生,都学谜语。行也谜语,坐也谜语,睡也谜语,那该是一番多么壮观的景象?
皇上哼了一声: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你没想到。
是什么?图兰朵很认真地问。
颁一道圣旨,从今儿开始,每届的科举,必考谜语!
啊,对呀!图兰朵又要拍手。
胡闹!皇上抢过奏折丢在一边:你还嫌折腾得不够吗?你再看看,是谁的奏章?
图兰朵这才仔细瞅了一眼:公大人?不觉也有几分泄气。
公大人是什么?
很多时候,公大人就是认真,就是执拗,就是什么也不怕。
对于一个认真的人,一个执拗的人,尤其是一个什么也不怕的人,也许,你便有点儿怕他了,哪怕你是皇上。
正说着,太监进来禀报:皇上,公大人求见。
父女俩不由交换了一下眼色。
让他进来。皇上一边说,一边将那本奏折压在了最下面。
微臣叩见皇上、公主。公平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公爱卿平身。皇上先发制人:哦,昨儿晚,公主出的那道谜题……很有意思啊。你,猜出来了吗?
公平愣了一下,然后一拱手:敢问,皇上猜出来了吗?
皇上也愣了一下:朕……还在冥思苦想啊。
公平肚里直叫唤:万岁爷,您就饶了我吧。难道,您老人家也走火入魔了不成?
想到这里,公平故意淡淡一笑:回皇上,微臣……杂务缠身,已不记得什么谜题。
图兰朵正要开口,皇上抢先道:这好办,朕还记得,你听好了。“全身皮包骨头,终身精神抖擞,乐与你我做伴,敢与苍天打斗。”——嘿嘿,打一物。
皇上明知公平话中有话,却装作不知,反而显得兴致勃勃。
好吧,公平牙一咬,心想:可别怪我扫您的兴。当下做出有些不屑的样子:皇上,这谜题很简单嘛。
是吗?皇上半信半疑:那你说说?
不就是“伞”吗?公平冲口而出。
伞?
伞!
皇上望着图兰朵。
图兰朵盯着公平。
哈哈哈……皇上抚须大笑:好,好啊!公爱卿到底是大学士中的大学士。
臣,惭愧。公平看了看那摞奏折:不知皇上,可否看过微臣的折子?
折子?皇上指了指案头:你看,朕得一个一个地来不是?
公大人!图兰朵不得不开口了:不知……你是否感受到百姓的激情?
公平:当然,微臣正要说到此事。微臣仍然觉得,当着数万民众,将失败者砍头,有些不妥。且刽子手运刀夸张,带着表演,头颅飞起数尺,其状甚是恐怖……
公爱卿!
臣在。
难道,你就没有发现一点点积极的东西?皇上已有些恼怒。
公平顿了顿,抬头道:臣以为,民众的欢呼,固然可昭示一种爱国之情,但也不能排除一些人仅仅是对杀头感兴趣。臣担心……这有张扬暴戾,游戏生命之嫌,长此下去,会滋长……
皇上龙颜大怒,正要拍案而起,却听得“庞大人、符大人求见”。
皇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一招手:宣!
符大人见公大人也在,略有诧色。
二位爱卿,深夜到此,有何急事啊?
启禀皇上、公主,臣等特来请示,那异邦王子的善后,如何处置?
对呀!图兰朵似乎才猛然想起:那你们说,怎么办?
还真是奇了怪了,这原本是猜谜招亲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怎么竟成了最大的疏漏?也许,只有一种解释较为合理:他们一开始就不相信,真的有人敢于向死亡挑战。
符大人好像早有主张:臣建议,将头颅悬挂于午门前,示众三日,然后毁尸灭迹。如若万不得已,还可死不认账!
庞大人这回不再哼哈,捻了一阵胡须,态度十分鲜明:臣以为,可让王子的随从,将尸体送回故国,这个……以示仁慈。
公大人有何高见?图兰朵似已忘了刚才的不快,殷切地望着公平。
公平本不想再说什么,但前面二位尤其是符朋的那些馊主意,实在让他气愤。于是直视符朋大声道:作为刑部大臣,莫非符大人你也不懂,按本朝律例,只有罪大恶极的人犯,才悬头示众?至于毁尸灭迹,这简直无异于江湖宵小之举,令人不齿!接着又转向庞边:而庞大人主张,送回故国,这本来不错,但却有可能强化刺激,从而引发战乱。
嗯。图兰朵显然也有同感:那,按公大人的意思……
公平一旦开了头,也就收势不住:依臣之见,不如将被杀者厚葬。这样才可显示公主的大度与仁慈。而更重要的是,还可在墓前立碑作铭——这既是一段史实,也是一种警训。
说得好!图兰朵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兴奋得手舞足蹈:不如干脆建一处公墓,就叫——“王子公墓”!
自从第一个猜谜者被砍了头,此后的好些日子,再也没有人擂鼓上场。
场上很寂寞。不过,场下却是热闹得很。
除了又冒出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外邦人,各州府乃至乡僻的一些秀才、举子也都纷纷赴京,大有汹涌澎湃之势。
就连一些五大三粗、獐头鼠目的江湖人,也都在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窜进窜出。
这天,在紫禁城附近的一个角落里,一个背靠“仙”字布幌的术士,见一个气度不凡的异邦人经过,口中便立刻念念有词:猜谜招亲,谜题可问,若要过关,舍得金银。
异邦人愣了一下,然后左右瞅瞅,骗腿坐下,从包袱里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一边摊开了手掌。
术士也左右瞅瞅,神秘地招了招手:壮士,请附耳过来,此乃天机,千万不可泄露!
壮士将耳朵凑了过去。
术士:听好了,第一题,“一家有四口,养了一只狗,走了两人就得哭。”——打一字,你知道吗?
壮士想了想,摇头。
嘿嘿,不知道吧,“器”呀,“武器”的“器”呀。术士一边比画着。
壮士恍然大悟地频频点头。
这第二题,就有些难度了,“有风不动无风动,不动无风动有风。”——打一物。
壮士的头摇得更欢。
记住了,这是“扇子”。再过一段时间呢,就用得着了。
哦,扇子。壮士做了个扇风的动作,加强记忆。
这第三题嘛……术士挠着头,然后眼珠一转:这一题有趣,请问,早上醒来,每个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这哪里是什么谜语,分明是脑筋急转弯。术士一时想不起方子,便胡乱下药。
不想,壮士一把抓住术士欣喜若狂:这个我知道——撒尿!
术士嘻嘻一笑:非也,非也。当然啰,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绝对不是标准答案。老夫一向讲职业道德,就告诉你吧,早上醒来,每个人啦,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这个——睁开眼睛呀!
壮士听罢,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拱拱手:大师真乃神人!要是本……本人猜谜成功,必将重重有赏!
这异邦人心情舒畅脚步轻快地一路行去。他自言自语:娘呃,这中国人的谜语,当真是博大精深,玄妙无比。要不是碰上仙人,咱这颗脑袋,岂不是朝不保夕?
异邦人刚转过街口,却被一个满脸胡须的壮汉拦住了去路。
打劫?异邦人忙退后一步,摸着腰间兵器。
那壮汉向他连连摆手,并殷勤地将他拉到一棵槐树下,低声道:要买谜语么?
异邦人又是一愣,暗想:今天真有如此奇遇?也好,何不借此验证一下那位大师的谜语,反正大爷有的是银子。于是问:什么价钱?
十两。
异邦人又从包袱里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快说!
壮汉揣好银子,也不卖关子,抓紧时间自顾自一问一答一路说下去:这第一题“丈二和尚”,打一称谓——高僧。这第二题“猜拳”,打一成语——令人发指。这第三嘛“考前漏题”,打一病名——早泄。
壮汉这一套谜题,直把异邦人弄得晕头转向。只一把揪住壮汉衣领子:你这厮分明骗人!方才那位术士,可不是你这般说的。
壮汉翻了翻白眼:你说什么,术士?唉,他才是骗子。不信,你再回去瞧瞧,他早就没影儿了!
异邦人将信将疑。
壮汉趁机挣脱,又说:快回去瞧瞧啊,别让他跑了。
异邦人当真转身向来路大步寻去。
当来到先前的墙根下,哪有什么术士,只有一瘦子神情诡秘地上前招呼。
异邦人大怒,一拳将那瘦子打得满脸开花,又转身去寻那壮汉……
其实,在整个京城的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类似的独幕剧,都在粉墨上演。要说剧情有什么变化,也只是剧中某些人物的遭遇略有不同。
就目前来看,真正捞到好处的,几乎都是一些江湖术士、骗子之流。他们大都打一枪换个地方,并且专找那些背囊鼓鼓、懵里懵懂的异邦人,或锦衣华服、两眼空洞的少年公子下手。只要你瞄得够准、编得够像、跑得够快,一天下来,少说也有三五锭银子进账。
至于被人追,被人打,甚至吃别人一刀,总是难免的。机遇与风险共存。只有肯付出,才有回报。
总之,猜谜招亲带来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机遇。这是不可否认的。
总之,一时间,“招亲谜题”的各种版本在民间,在官府,甚至在皇宫都暗暗流传开来。
也许,更大的机遇还在后面。
图兰朵公主的脾气很大。
这几天,公主的脾气就更大了,见了谁都不顺眼。
昨天,一位身着四品官袍的郎中一边走一边摇头摆尾地哼小曲儿,正在兴头上,却突然挨了一个嘴巴。郎中被打蒙了,待翻眼一看,赶忙说:微臣该死!
图兰朵哼了一声:你知罪吗?
郎中:微臣……该死!因为他确实不知罪在何处。从此以后,这个莫名其妙的“嘴巴”就成了郎中一个不解之谜。
答案其实很简单:这位郎中要是一边走一边背诵谜语的话,结果又会怎样?
太监总管宋公公,是一个十分心细而且谨慎的人,他至少不会犯郎中的错误。
这日午后,宋公公早早在御花园里候着。
不一会儿,图兰朵公主与两名宫女漫步走了进来,百无聊赖的样子。
一名宫女送上篮子里的茉莉花,公主随手拈了一朵,又放下了。
看来,公主的心情的确非常不好。
宋公公一笑,上前小心道:启禀公主,奴才有一玩……玩法,公主也……许,一定喜……喜欢?
说来听听。
是。宋公公哈了哈腰:奴才想……叫手底下,几个机灵点儿的小……小奴才,陪公主猜……谜玩玩儿?
好啊!图兰朵果然来了兴趣:不过,要是猜错了怎么办?
这……宋公公吓了一跳:不……不会砍……砍……
哈哈哈!图兰朵大笑:砍头?这些奴才,他们还不配。
那是,那……那是。宋公公深有同感:还怕脏了公主的刀……刀,嘿嘿。
反正得有个奖惩才行。图兰朵歪着头想了想说:不如这样,本宫只给他们每人出两道最简单的谜题,只要猜中一题,就算全对。赏他——可以对这里的任何人施以处罚,被处罚者不准反抗,否则——砍头!如若一题也猜不中,就罚他、罚他在这御花园里捉一百只蚂蚁,要活的,晚饭后点数。记住,不准损坏花木!
宋公公连连点头:好,奴……奴才这就去叫……几个来。
出了御花园,宋公公才敢嘀咕:这姑……姑奶奶玩得也真绝哦。不过,嘿嘿,如今这宫里宫外呀,研究谜语,都疯……疯了。那几个小……小东西,阉鸡公还想打……鸣儿呢。
这边,一宫女对公主小声道:公主,据报,近段时间,京城内各种稀奇古怪的谜语四处流传,会不会……
怕什么?图兰朵满脸喜色:难得这么热闹。让他们盲人骑瞎马——撞去吧!
这时,宋公公带了三个小太监小跑着来到了公主面前,并抬来了一把椅子。
宋公公用衣袖将椅子擦了两遍,然后请公主入座。
图兰朵扫了三个小太监一眼,似乎还满意,说规矩都明白了吗?都说明白了。
那好,谁先来?
小太监们推让了一番,其中一个站了出来。
你就猜字谜吧,以数数定时间,每题只数到十五。现在开始,第一题,“一个不出头,两个不出头,三个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
“森”!不料小太监不假思索,随口就答:森林的森。
图兰朵不禁瞪大了眼睛,然后宣布答案正确。接着出第二题,“开窗乘风凉,门下立大将,你说楚霸王,我说关云长”。
这回,小太监不那么顺口,当宫女数到十五的时候,还在努力翻着白眼。
停。图兰朵一摆手:告诉你也无妨,这字是“扇”,扇子的扇。不过你还算聪明,猜中一题。按规则嘛,你现在就可以领赏了。
小太监环顾左右,一时拿不定主意。心下却想:奴才最想惩罚的当然是公主您了,而且就罚您——亲奴才一口,别的,奴才也无福消受。但奴才敢吗?最后,只得将目光转向其中一个小太监,用手一指:奴才罚他……仨月之内,睡觉不准打呼噜!
图兰朵不解:人家打呼噜,与你何干?
回公主,小太监认真地说:他与奴才,同住一室,奴才受尽了折磨。
图兰朵也认真地说:准了。再打呼噜,一个呼噜,一个嘴巴!
宋公公和另一个小太监都捂着嘴乐。
第二个小太监猜的是成语。谜面是“乌龟的心长得像什么”。
小太监憋得满脸通红,然后说:没……没见过。
图兰朵正色说:“没见过”不是成语吧?
两个宫女噗地笑出了声。
小太监一脸惊慌,点点头又摇摇头。
答案是“归(龟)心似箭”。图兰朵笑道:这第一题嘛难度是大了点,下面赏你个简单的,第二题,“织女为谁弄丝弦”。
织女……丝弦……牛郎织女……牛……小太监第一题已错,不觉满脸是汗。捉一百只活蚂蚁,可不是玩的,弄得不好,到时候蚂蚁倒是活的,但奴才的腰杆已经断了。
等到宫女数满十五,小太监才稳稳当当地大声道:对牛弹琴。
不错,对牛弹琴。图兰朵说:你也猜中一题,你想惩罚谁?
奴才想惩罚——小太监将手一指:宋公公!
宋公公又惊又怒,指着小太监大喝:狗……狗奴才,你大胆!
哼!图兰朵红袖一甩。
宋总管!一宫女也指着老太监大喝:公主在此,你耍什么威风?难道你忘了公主定的游戏规则?
宋公公这才醒了,双腿一屈便跪了下去:奴才该死!请……请公主恕……恕罪。
算了,起来吧。图兰朵转向小太监:你如何惩罚?
小太监似早已想好,从容道:公公前前后后,一共克扣奴才饷银一十三两。如今,奴才的老母重病在床,无钱医治。奴才要让他……让他加倍奉还!
图兰朵点点头:嗯,孝心可嘉。宋总管,听清楚了吗?下去后立马兑现。还有,以后不准你克扣他们半文,更不准报复!
宋公公哪敢再有言语,只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也一并阉割了。
第三个小太监猜的是唐宋诗词谜。
“且听下回分解”。他答“欲说还休”。
“哀鸿遍野”。他答“处处闻啼鸟”。
全对。殊不知,打呼噜的人,精力往往是最好的。
在问他惩罚谁的时候,他原打算回击一下那个要他三个月不准打呼噜的家伙,但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心想还是实惠些好。于是也罚宋公公加倍奉还饷银八两四钱。
只有第一个小太监,太在乎睡觉的质量,纯属目光短浅,悔恨得直捶胸口。
最悔恨的当然是宋公公。他一路走一路打自己的嘴巴:你个蠢……蠢奴才!你个臭……臭嘴!今天拍……马屁,活活拍掉,四十二两八……八钱!
图兰朵却一脸凝重,对身边的宫女道:看来,传闻不虚,一些人果然在拼命钻研谜语。连这些小太监都能达到如此水平。马上吩咐下去,对八名大学士,加强警卫。另外,一旦发现可疑情况,立刻权宜处置!
这天,皇宫大殿外终于又响起了咚咚的鼓声。
这第二个猜谜者,也是一个王子。
唉,不知这位“后来人”,他擂的是叫阵的战鼓,还是短命的丧钟?
所有程序和第一次没有两样。
这次,图兰朵确实不想让他枉送性命。
所以,正式猜谜前,图兰朵破例亲自开了口。
图兰朵语调冷冷但言辞恳切:阁下,我必须告诉你,猜谜的成败,并不取决于掌握谜语的多少。再说,别的游戏,你可以玩很多次,但这个游戏,你一生就只能玩一次。所以,本宫劝你三思。
岂料,王子反而更加兴奋:感谢公主提醒。你这么美貌,声音这么动听,还这么有情有义,哈哈,人生在世,“玩一次”就足够了。所以,本王子一定要得到你!
结果如何呢?
结果是,他与第一个王子一样,也只猜中了第二题!
命运是什么?命运就是许多惊人的重复。
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王子在被宣布拿下以后,挣扎着喊了一嗓子:千万不要相信江湖术士啊!
行刑地点仍在紫禁城外广场。
前来观看的民众自然比第一次多得多了。
当然,经过了一次“洗礼”,人们已冷静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同时也实际了许多。
小偷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频频得手。
登徒子在妇女身边挨去挨来,趁机揩油。
引车卖浆之徒,把比平时做得假了三成的炸八块、盐水鸭、贵妃鸡翅等京城名吃,不断吆喝出去。
一些画师,在对图兰朵公主悄悄画像。
一些武林人物,在对那些异邦人佩带的奇形兵器指手画脚。
还有一些瘾大的赌徒,抓住时机,在一个角落下注。
他们只往这几个数字上押散碎银子:零,一,二。表示猜对几题。
因为,这个倒霉的王子只能是零或一或二,绝不可能是三。
当又一颗王子的头飞起来的时候,广场上再一次响起“图兰朵,公主”的欢呼。只是远不如第一次的声势,也不如第一次整齐。
其中一个吼得最起劲的人,正是一个刚把别人的钱袋揣入自己怀中的“受益者”。
所以,待高潮一过,下面也就热闹起来:有人哭嚎,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相互揪扯着开打……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匆匆离开,赶回去干各自的营生,或者仅仅是肚皮饿得咕咕乱叫,回家吃一碗炸酱面,吹一碗还算黏稠的稀粥。
鸡鸣弄开杂货铺的柳老板(人称柳杂货)也匆匆往家里赶。
不过,柳老板可不是为了肚皮。
柳老板今天最大的收获,就是再一次亲睹了图兰朵公主的高贵和冷傲。
尤其是那冷傲,真让柳老板八仙醉酒——神魂颠倒,几乎不能自拔。活了四十多岁才知道,女人的冷傲,远比温柔、媚笑之类的,更刺激男人,更诱惑人心。
其实,为什么要赶着回去,柳老板起初并不十分明确,直到见了老婆,这才做了一个决定。
柳老板刚一坐下,老婆便将热着的饭菜连同一张笑脸,端了上来。
但柳老板却毫无胃口,只盯着老婆发愣。
老婆受此关注,心下一喜,脸上一红,也就笑得更妩媚了:看啥呢,老都老了。
柳老板突然严肃地说:你,不要笑!你做个……做个冷傲的表情,让我瞧瞧。
什么是,冷……冷傲嘛?老婆还在笑。
难道,你连……板着个脸,也不会?柳老板只好差强人意通俗易懂地说。
哦,这个我会!老婆咚地放下碗,两手叉腰,做了个造型。
柳老板一看,差点跌了个四脚朝天。
——恶心,简直恶心!
偏偏在此时,老婆仿佛已进入了角色,并找到了全新的感觉,收势不住了。于是索性继续叉了腰,板着脸,甚至出了声:好你个柳杂货,你以为你是谁?成天铺子不守,生意不做,哪里热闹哪里钻,老不收心的,你还回来干什么?哼,别以为老娘没脾气!……
——恐怖,简直恐怖!
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俗气而又亲切、平淡而又琐碎的生活才是温暖的生活,也才是真正的生活。只是很多人置身其中,未能好好地珍惜、品味就是了。
今晚最热闹的去处,当然是京城里名气最大的“楼上楼”了。
楼上楼雄踞秦淮之滨,占地辽阔,庭院深深,舞榭歌台,丝竹缥缈。
楼上楼的价值和地位,虽不敢和皇宫相比,但京城中市井的风情,富人阶层的奢靡,王孙公子们的排场,还有各路英豪的风云际会,都能在此得到集中的展现。
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包括别人的命。
在这里,只要眼睛好使,招子够亮,什么都可以看到,包括朝中便装微服的大人物。
至于软乡红被,芳唇蜜语,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因为,庭院西边的“如梦楼”,正灯笼高挂,珠帘低垂。
“吴姬压酒劝客尝”——那里也有酒。别样的酒。
但真正的酒,细品,甚至豪饮,还是在东边的酒楼上。
华灯初上,这里早已是座无虚席,觥筹交错,吆喝不绝。把一个个堂倌儿跑得脚不点地。一会儿“花雕”,一会儿“女儿红”,一会儿“醉乡”。坛坛罐罐,进进出出。不亦乐乎。
一小二哥百忙中躲到一边,摸出怀中的散碎赏银掂了掂,一张脸立时笑得稀烂。
酒桌上当然不只是喝酒吃菜,甚至一些人根本就不是为了喝酒吃菜。
所不同的是,今晚的话题似乎只有一个。
哎,你说,接下来第三个去送死的,又会是谁呢?
你凭什么断定,人家都会送死?
嘿嘿,不信,咱们走着瞧吧……
唉,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总是那异邦人去擂鼓挑战?难道,偌大的京城,偌大的中国,就没有一个有胆量、有智慧、有学识的青年才俊吗?难道,他们都不……想吗?
非也,非也!老夫敢打赌,单是这京城里,就起码不下万人,两眼通红,跃跃欲试。而且,都比那些蛮夷小国的什么王子,学识渊博,也更懂得猜谜。
那……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不太好说。也许,主要是这些异邦王子平素自以为是、目空一切惯了,还有就是征服的野心作祟。
这话有一定道理。咱们就不同了,自古以来,咱们就懂得三思而后行,懂得出头的椽子先烂,还懂得……红颜祸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谁能一字不差地搞到谜题?
嘘!……
哎哎,各位兄台,你们说说看,要是,一直没有人全部猜对,难道,图兰朵公主就一直杀下去不成?
当然会杀下去,一直杀到,没有人可杀为止!尤其是那些异邦王子,在自家领地,本来就要谁是谁,哼,偏要得陇望蜀,狂傲自大——活该!
在下以为,凡事都当适可而止啊。杀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邦人,倒没什么要紧,怕的是这紫禁城,血腥太重,染污了……瑞气啊。
兄台所言极是。但据说,图兰朵公主之所以举办猜谜招亲,本来是挑选真正的勇士和俊才;而异邦人的大批出现,又都骄横不逊,这才勾起了公主对往事的回忆,激发了复仇之心。
嗯,就算是这样,那已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儿了,到如今,让这么多的人来承受这种复仇,似乎……据说啊,咱边境上,已经燃起狼烟了……
砰啪!突然,一只盘子旋转着落到这边的桌子中央,油汤碎瓷四处飞溅。
看来,有些时候,狼烟并不只在边关。
那边,几个中国人和两个异邦人打得正酣。
不知是由于隔了一桌,双方不便近搏呢,还是都习惯使用暗器,也不知是谁先发的招。
总之,这些趁手的杯盘碗盏便呼呼地来回飞舞。
有道是,暗器不长眼。所以,被击中者多半是与此毫不相干的。
一时间,楼堂内好一阵混响。
被击中者,头上、脸上流的血不多,流的油却不少。
但接下来有好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因为大家都忙着揩脸上的油。
揍,揍死他们!
这是第一个揩完油的人,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众人这才茅塞顿开:应该先收拾肇事者,回头再收拾自己。
于是,一伙人发一声喊拥将上去。
待几个差人赶来,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酒楼的老板,头上挂着一具鱼骨,还在喃喃自语:我的碗啊,我的盘子啊……
据说,当时中国人只说了一句话:那些外邦人,就跟他妈,傻飞蛾一样!
外邦人也只说了一句话:他娘的,就跟缩头乌龟一样,你们这些中国人!
人,有时为了出一口气,你就得受另一口气。
甚至让你只有出气,没有收气。
这就是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