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种满植物的窗台上曾有一个玻璃圆缸，里面养着十一只蝌蚪。我记得我总是急切地去发现新东西。我把手放进去，感觉到蝌蚪惊得四散而逃，而后又在我的指尖滑来溜去，非常好玩。有一天，一只大胆的蝌蚪跳出玻璃缸，落在地上。当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唯一的生命迹象是它的尾巴还在微微蠕动。回到水里后，它立马生龙活虎地冲到缸底，欢快地游动起来。它已经飞跃过，长了见识，现在心满意足地待在舒适的玻璃房间里享受海棠树下的阴凉，直到长成青蛙。然后，它搬家到花园尽头满是落叶的水池里，在夏夜唱起古怪的情歌。
就这样，我不断地从生命本身汲取知识。我本来只是一块空白画布，是老师把画布展开，并在上面勾勒出绚丽的图案。她来后，我身边的一切都沉浸在关爱和欢乐之中，充满意义。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向我介绍万物中蕴含的美，总是想方设法让我的生活变得甜蜜和有意义。
正是老师的才华、善解人意和机敏慈爱，让我求学的头几年如此美好。她总是能在恰当的时机传授知识，让我感到舒服和愉快。她了解孩子的思维如同一条浅浅的小溪，溪水打着卷，欢快地在石头间跳跃，水面上时而倒映出一朵花儿，时而倒映出一丛灌木，再过一会儿又是一片云彩。她尝试顺势引导我的思维，知道只有小溪汇集了众多山泉，逐渐扩展成一条深水的河流后，才能拥有平静的水面，照映出群山、树影、蓝天和可爱花草的笑脸。
所有老师都能把学生带进学习的教室，但不是所有老师都可以把学生带入求知的殿堂。一个学生，无论他忙闲与否，想让他在学习中体验到乐趣，必须给他自由的空间。只有体验到胜利的血脉贲张和失败的心志消沉后，他才能下定决心，从枯燥的课本中毫无惧意地向成功攀登。
我与老师亲密无间，难以想象没有她的日子。我欣赏美的能力有多少是天生的，有多少是她的潜移默化，我分不清楚。我觉得我与她的人生已经合二为一，我是沿着她的足迹向前迈进的。我拥有的所有美好事物：我的才华、我的抱负、我的快乐，都是她赋予的，都是在她慈爱的抚摸下被唤醒的。
圣诞节
沙利文老师来到塔斯坎比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盛况空前。每位家人都准备了令我惊喜的礼物。不过最让我开心的，还是我与沙利文老师也给大家准备了惊喜。那些神秘的礼物到底是什么，总是让我欣喜好奇。朋友们总是竭尽所能激发我的好奇心。遮遮掩掩地暗示，写了一半就假装忘记的句子，吊足了我的胃口。
我和沙利文老师一直玩一种猜谜游戏，这比任何课程都更能让我理解语言的妙用。每天傍晚，我们坐在摇曳的炉火旁开始玩。随着圣诞节的临近，游戏也越来越让我兴奋。
平安夜，塔斯坎比亚的学生们装饰好他们的圣诞树，并邀请我过去玩。教室中央，一棵圣诞树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中，上面点缀着各种亮晶晶的饰物，挂满奇异美妙的果实。我围着圣诞树舞蹈跳跃。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刻啊！每位孩子都有礼物，而且大家都好心地让我来分发。我高兴地分发礼品，也不停期盼我自己的那一份。圣诞节快来吧，我都等不及了！我知道，我已经收到的礼物，不是亲友们百般暗示的那些。据老师说，那些还要更好。于是我说服自己暂时满足于树上的礼物，明早再打开其他的。
那一晚，我挂好了我的长袜，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一边假寐，一边警醒地注意周边，想看看圣诞老人会怎么把礼物送给我。后来，我怀抱着新娃娃和一只白熊安然入睡。第二天一大早，我是全家起得最早的，喊出了第一声“圣诞快乐！”我惊奇地发现，不光长袜子里，桌上、椅子上、门边、窗台上，到处都是礼物。每走一步都会碰到圣诞礼物。当老师送我一只金丝雀时，我的快乐达到了极点。
我叫我的金丝雀小提姆。它非常乖巧，会跳到我的指头上，吃我喂它的樱桃蜜饯。沙利文老师教我如何精心照顾它。每天早饭过后，我就会打扫鸟笼，替它洗澡，在它的杯子里放上谷物、倒上清水，再在它的秋千上放上一把繁缕花。
一天，我把笼子放在窗台上，然后去给它打洗澡水。当我返回打开门时，感觉到一只大猫从我脚边溜过。一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当我把手伸进笼子，没有碰到提姆可爱的双翅，它尖细的小爪也没有抓住我的手指时，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我甜美的小歌手了。
波士顿之旅
我生命中的下一件大事，是1888年5月我的波士顿之旅。一切仿佛发生在昨日。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出发前的准备、启程、途中，以及最后到达波士顿的一切。因为有沙利文老师和妈妈的陪伴，这次旅程同我两年前的巴尔的摩之行相比，有很大的不同。我不再是那个躁动不安，引得全车厢乘客侧目的小丫头。这一次，我安静地坐在沙利文老师身边，充满好奇地“听”她描述车窗外的风景：
美丽的田纳西河，广阔的棉田，群山和树林，还有站台上面带着微笑的黑人。他们向我们挥手致意，还从车窗塞给我们美味的糖果和爆米花。我的大布娃娃南希坐在我的对面，穿着新的方格子花纹衣服，戴着花边遮阳帽，用两只玻璃眼珠望着我。有时，当我无心听沙利文老师的描述时，我就把南希抱在怀里。不过总的说来，我没有吵闹，一直保持着内心的平静，因为我会告诉自己南希在睡觉。
我还想说说南希到波士顿后的不幸遭遇，否则我就没有机会再次提到她了。
虽然她没有吃泥巴的嗜好，我还是给她塞了不少“泥巴派”，弄得她满身都是泥。柏金斯盲人学校的洗衣阿姨偷偷给她洗了一个澡，但可怜的南希无福消受。
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变成一堆乱糟糟的棉花团。除了那两只责备地盯着我的眼珠子外，我完全认不出她来了。
当火车终于抵达波士顿车站时，仿佛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变成了现实。“很久以前”就是此时，“遥远的国度”就是此地。
我们刚刚到达柏金斯盲人学校，我就开始结交盲童朋友。当我发现他们也懂手语字母时，别提有多高兴啦！在这之前，我像个外国人，需要翻译才能交流。
我就在劳拉·布里奇曼接受教育的学校学习，而且还在自己的祖国。和新朋友们相处一些时间后，我才接受他们都是盲人的事实。我是看不见的，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群围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开心嬉戏，如此热情好客的孩子，竟然也看不见。我还记得，当他们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告诉我他们用手指读书时，我感到既惊奇又痛心。尽管之前我就听说过这点，尽管我也清楚自己的缺陷，可我还是隐约在想，由于他们还听得到，算是有“第二视觉”。可我没想到的是，还有不少孩子跟我一样连听觉也被夺走了，然而他们却是如此快乐满足。在伙伴们的陪伴下，我忘却一切痛苦和忧伤。
与盲童朋友们待上一天，我就完全适应了新环境，十分自在。时间过得飞快，我急切地寻找一个又一个愉快的新体验。我无法相信世上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我觉得波士顿就是上帝造物的起点和终点。
在波士顿期间，我们还参观了邦克山。这是我的第一堂历史课。勇士们就在我们所站的位置浴血奋战，故事让我激动不已。我数着台阶，走向纪念碑。随着高度的增加，我浮想联翩：士兵们登上这些台阶，向下面的敌人射击。
第二天，我们坐船前往普利茅斯。这是我第一次出海，也是第一次乘坐蒸汽轮船。真没想到汽船这么熙熙攘攘！不过机器的咆哮让我误以为在打雷，担心下雨不能野餐，急得哭起来。在普利茅斯，我最感兴趣的是清教徒登陆的巨石2。我抚摸着巨石，似乎这样就可以真切体会到他们遭遇的艰难困苦，见证他们的丰功伟绩。我常常把一块小“普利茅斯岩”模型拿在手里把玩，那是清教徒纪念堂的一位好心绅士送给我的。我抚摸着石头凹凸的表面，中间的裂缝以及“1620”字样的浮雕，脑海中浮现出清教徒先民们的神奇传说。
在我童年的想象中，他们的奋斗形象是如此光辉伟大！他们是最勇敢、最有气魄的人，在陌生的大陆上寻找栖身之所。他们不但为自己，也为他人争取自由。多年后，当我了解他们迫害土著印第安人的种种行为时，我非常惊讶和失望。即使这样，我们仍然要赞颂先辈的勇气与开拓精神，是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美丽国家”。
我在波士顿交的朋友中，包括威廉·恩迪考特先生和他的女儿。他们的友善像种子一样，长出了许多美好的回忆。有一天，我们去贝弗利农场，拜访了他们漂亮的家。我依然记得我兴高采烈地穿过他们的玫瑰花园，遇到了他们家的大狗里奥和长耳卷毛小狗弗里茨，还有骏马尼姆若德，它把鼻子伸到我手里吃小块奶油和糖块。我还记得那片海滩，那是我第一次玩沙子的地方。那是一种坚硬而又光滑的沙子，同布鲁斯特满是海草贝壳、松软扎手的沙子完全不同。恩迪考特先生还跟我描述那些从波士顿出发，开往欧洲的大船。我后来又见过他多次，他一直是我的好朋友。事实上，每当我把波士顿称为“好心之城”的时候，都会想起他。
海边度假
柏金斯盲人学校快放暑假时，我和老师准备去科德角的布鲁斯特度假，同行的还有我们的密友霍普金斯夫人。我很高兴，满脑子都是将要到来的快乐和大海的神奇故事。
那个夏天最生动的印象就是大海。我常年生活在内陆，从来没有尽情感受过带咸味的海风。但是，我曾读过一本叫作《我们的世界》的书，书很厚，里面的描述令我心驰神往，迫不及待地想感受大海，感受她的咆哮。当我的美梦将要成真时，我的小心脏兴奋得“怦怦”直跳。
一穿好游泳衣，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到温暖的沙滩上，一点不担心会被卷到冰凉的海水中去。我可以感觉到海浪的起伏。水的浮力给我一种细微的触觉，让我既开心又有点紧张。突然，我的心旷神怡变成惊慌失措。
我被一块石头绊倒。下一秒，席卷而来的水流已经没过我头顶。我伸手乱抓，希望能抓住什么支撑物，可我只抓到了海草，一切似乎都是徒劳。海浪拍在脸上，把我当成玩物，狂野地嬉闹，抛来抛去，真是太可怕了！坚实的大地从我脚下溜走，一切——生命、空气、温情和关爱——似乎都被水隔绝在外。终于，大海似乎厌倦了它的新玩具，把我抛回岸边。接着，我被老师紧紧地抱住。这个温柔的长长的拥抱多么令人安慰啊！刚从惊恐中恢复说话能力，我就问：“谁在海水里放盐了？”
从第一次溺水的经历中恢复过来后，我又觉得穿着泳衣坐在礁石上感受海浪的拍击，承受飞溅的水沫挺好玩。石头被海浪沉重的力量拍打得不停滚动。整个海滩似乎都在遭受着波浪可怕的攻击，空气似乎也跟着跳动起来。浪花向后退去，积蓄力量准备再次出击。我紧紧地靠在礁石上，心情紧张，却又痴迷于大海的波涛汹涌。
在海边，我怎么也待不够。洁净、清新而奔放的海风就像冷静从容的思想。
贝壳、卵石、海草以及依附其上的小生灵充满魅力。一天，沙利文老师在浅滩上抓到一只晒太阳的奇怪动物。我被吸引过去。事实上，这是一只巨大的马蹄蟹——我从来没见过。我一边摸一边想，这种生物真奇怪啊，把房子背在背上。
突然，我觉得它也许是个好玩的宠物。于是，我用双手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拎回了家。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因为它很沉，拖着它走半英里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然后，我缠着老师把它放在井边的水槽里，我觉得这里一定很安全。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它不见了！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逃走的。
我当时非常失望。但我也逐渐意识到，强迫这个笨笨的可怜生物离开它的生活环境，这既不仁慈，也不明智。因此过了一会儿，一想到它可能已经返回大海，我又高兴起来。
避暑小屋
秋天，我带着美好的回忆返回南方的家。在这次充满惊奇的北国之行中，我收获了丰富的阅历。这似乎是一切崭新的开始。一个新的、满是宝藏的美丽世界触手可及，每每都是欣喜，处处都是知识。我融入万物之中，没有一刻是无聊的，就像那些朝生夕死的小虫一样匆匆忙忙。我遇到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通过在我手掌上拼写来与我“交谈”。于是，快乐、善良的思想欣然相遇，见证奇迹的诞生。我的思想与他人的思想得以交流，贫瘠的思维沟壑得以跨越，开出了思维的玫瑰。
在距离塔斯坎比亚大约十四英里的山里，有我们家的避暑小屋。我和家人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秋天。这里叫羊齿采石场，因为附近有一个石灰岩采石场，很久以前就废弃了。三条欢快的小溪流经这里。从上面的岩石中渗出的山泉欢快地跳跃着，绕过岩石的阻挡，形成小瀑布滚落下来。采石场原本裸露的岩石都被俗名叫“羊齿”的蕨类植物占据，很多地方连小溪都看不到。山的其他部分都被茂密的森林覆盖着，有巨大的橡树，也有四季常青的树木。树干上长满青苔，像一个个绿色的立柱，树枝上挂满了常春藤和槲寄生构成的花环。这里还有柿子树，香气弥漫在森林的每一个角落，迷蒙的幽香令人心情愉悦。各种野生葡萄在树与树之间盘绕，形成天然的凉亭，吸引许许多多的蝴蝶和嗡嗡作响的昆虫。黄昏时分，置身于这个藤蔓盘绕、四处绿色的空间，闻着凉爽美妙的自然气息，真是乐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