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与老师正从一次远足中返回。一大早的好天气已被渐增的闷热代替。一路上,我们在路边树荫下休息了两三次,最后一次是在距离家不远的一株野樱桃树下。树荫处凉爽怡人,树枝易攀。在老师的扶助下,我轻松没入树冠之中。上面可真凉快呀。于是,沙利文老师提议我们在那里野餐,我答应乖乖待在树上,等她回家把午饭拿过来。
老师走后,风云突变。光线,也就是我能感知的热量,从空气中消散。我知道天空定是乌云密布;大地散发出一种异味。我知道这是风暴来袭的前兆。心中无可名状的彷徨感揪住了我,让我感觉孤独无助、与世隔绝,被莫名的空虚感包围。我一动也不敢动。彻骨的恐惧啃噬着我。我期盼老师快点回来。但我最想做的,还是赶快从树上下来。
一阵令人胆寒的寂静之后,劲风突然袭来,无数树叶颤抖着,树干也一阵战栗。要不是死死抓住树枝,我就被风刮走了。樱桃树在风中剧烈摆动,几欲倾倒,细枝落叶如同雨点般打在身上,我几乎想不顾一切往下跳了,但恐惧又把我缚住,让我动弹不得。我蜷缩在树杈间,任由树枝抽打,时不时还感觉到重物倒地的震荡。我惊恐万状。就在我以为自己会与大树一同倒下的时刻,老师抓住了我的手,帮助我重回大地。我紧紧抱住她,惊魂未定而又欣喜若狂。
于是我又上了一课:大自然也会向她的孩子开战的,在她温柔的爱抚下,也藏有凌厉的尖爪。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爬树,一丝这种想法都会让我满心惧意。
是盛开的金合欢花的甜蜜诱惑,使我最终克服了恐惧。
一个美妙的春日清晨,我独自在避暑小屋读书。我闻到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奇妙香味,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探寻那穿过小屋的春之精灵。是什么呢?我心里想。很快,我就分辨出这是金合欢树的花香。我摸索到花园尽头,篱笆一旁,小径拐角处,因为我知道金合欢树就在那里。
花枝在温暖的阳光中摇曳,弯弯下垂,几乎碰到下面的绿草。世上还有比这更精巧美好的事物吗?哪怕受到世人最轻微的碰触,这些柔美的花朵也会缤纷飘落,好像她们是从天堂下到尘世的。我沐浴在花瓣雨中,来到粗大的树干一旁,踌躇不决。我花了一分钟时间考虑。然后,我鼓起勇气,提起脚,踩着树杈爬上树。树枝粗壮难以把握,树皮粗糙弄得掌心生疼。然而我有一种欣喜——我在做一件不寻常的壮举。于是,我越爬越高,一直爬到一个小座位上。那一定是很久以前有人在那里搭建的,已与树干合为一体。我坐在那儿很久很久,觉得自己就是彩云上的仙女。那以后,我在我的树顶天堂独享了许多快乐时光,想美好之想,梦明媚之梦。
懵懂的启蒙
我现在已经掌握了学习语言的钥匙,急切地希望运用它。有听觉的孩子学语言不用费太多工夫,别人说,他们听,就这样,轻松愉快。然而对于听不到的小孩来说,要想学习语言,就得经历一个缓慢痛苦的过程。不过虽然过程艰难,收获总是美妙的。我们一步一个脚印,从学习事物的名称开始,已取得长足的进步:从吞吞吐吐地发音,到徜徉在莎士比亚的诗歌中。
最初,老师教我一个新事物,我很少会有疑问。我的思维很模糊,词汇量也很有限。不过随着知识的积累,词汇量越来越大,我求知的范围也在扩展。我会一遍又一遍回到学过的主题,渴望了解更多细节。时不时地,一个新词就会唤起我深埋在脑海里的早年经历。
还记得那天早上我第一次询问“爱”这个词的含义。我那时词汇有限。我在花园里摘了几朵刚刚开放的紫罗兰,把它们送给老师。她想吻我,但我那时还不习惯被母亲以外的人轻吻。沙利文老师温柔地抱着我,在我的手心写下:
我爱海伦。
“什么是爱?”我问。
她把我抱紧些,指着我的心口,说:“在这儿。”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心脏在跳动。她的话让我非常疑惑。除了触碰,那时我还无法理解其他的感知方式。
我闻着她手中的紫罗兰,一边打手势一边用写字方式询问:“爱是花香吗?”
“不是。”老师回答。
我接着想,这时温暖的阳光正照着我们。
“这个不是爱吗?”我指着温暖的阳光来源处问道,“这个不是爱吗?”
对我而言,没有比太阳更美丽的事物了,她的温暖让万物生长。但沙利文老师还是摇着头。我感到既迷惑又失望。我觉得很奇怪,老师竟然不能给我指出爱是什么。
接下来的一两天,我忙着把不同大小的珠子按组穿成串。先串两颗大的然后串三颗小的,以此类推。我总是犯错,老师则温柔而又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指出错误。最后,我发现顺序上一个非常明显的错误,集中注意力思索如何把顺序排好。这时沙利文老师抚摸着我的头,用力写下“think”(思考)。我灵光一现,理解这个词是用来称呼我脑子里正在进行的过程的。这是我第一次察觉到抽象概念的意义。
很长时间内,我一动不动——不是在思考如何串好大腿上的珠子,而是用新学到的抽象概念去理解“爱”的含义。天空阴沉沉的,还下了阵阵细雨。忽然,太阳从云中冲出来,发出南方才有的绚烂光芒。
我又问老师:“这是爱吗?”
“爱有点像太阳没出来前天上的云彩。”她回答。我完全没法理解,于是她又解释,“你不能触碰到云彩,但是你知道它的存在;你能触碰到雨滴,而且知道烈日之后,饥渴的花儿和大地得到雨水有多高兴!同样,你不能触碰到爱,但是你能感觉到爱的甜蜜。没有爱,你就不会快乐,也不会想玩耍了。”
美丽的真理突然绽放在我脑海中,我感觉有不可见的纽带把我的灵魂与他人的联系起来。
从我学习之始,沙利文老师就像对待听觉正常的孩子那样坚持同我讲话。唯一不同的是,她不是用嘴讲,而是把句子写在我的手心。如果我想表达某种想法,却不知道所需的词语或成语,她会提醒我。就算是我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她也会心领神会地补充完整。
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多年,耳聋的孩子根本没法在几个月甚至几年内掌握哪怕最简单的日常习语。正常小孩可以重复练习和模仿,在家里听到的交谈可以激发他们的大脑理解谈话内容,并自然而然地吸纳它们成为自己的思想。这种自然的思维交流的方式却是失聪孩子无法拥有的。老师意识到这一点,决定对我进行我缺乏的思维刺激。于是,她尽量把她所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反反复复写给我,引导我参与到旁人的对话中。不过这距离我主动勇敢地引起话头还有很远的路程,更别提在合适的时机说得体的话了。
失聪或失明的人聊天时遇到的一个大问题,就是难以获知交谈者的语气和谈话的氛围。对于又盲又聋的人,困难更是成倍增加!如果没有协助,他们根本没法分辨说话的语气,以及语调的升降,而这对于理解词语意义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们更看不到面部表情,而表情常常表露出说话人的真实想法。
在生活中学习
我求学生涯中的下一个重要环节是学会阅读。
早在我可以拼写几个单词的时候,老师就给我许多印有单词的卡片,上面的字迹都是突出的。我很快就懂得上面的每一个词都代表某种事物、动作或是特性。我有一个拼板,我把这些单词排列在板上,组成短句子。在学会这样做之前,我会用物体造句。我会找出表示“doll”(娃娃)、“is”(是)、“on”(在……上)、“bed”(床)的卡片,然后把它们放在对应的物体上。接着,我会把娃娃放在床上,并把“is”、“on”、“bed”排列在一旁,就这样用这些字组成句子,同时用句子以及事物本身表达句子的意思。
有一天,沙利文老师要我把“女孩”的卡片别在围裙上,站到衣橱里。我在拼板上排列出:“在衣橱里。”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我与老师乐此不疲,每次都要玩上几个小时。时常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经常被摆成这样的卡片与实物对应的句子。
从读卡片发展到读书,是巨大的一步。我拿起《阅读入门》,在书上找寻认识的单词。当我找到一个时,就像找到捉迷藏的伙伴一样高兴。我就这样开始了阅读。我稍后再说我是如何开始阅读连贯故事的。
我好长时间都没上什么正规课程。即使我态度一本正经,但课程内容与其说是学习,还不如说是玩耍。沙利文老师教授给我的一切,都包含在迷人的故事和优美的诗歌之中。一旦我发现什么好玩有趣的事儿,她总是与我聊上很久,好像她也是个小女孩似的。许多小孩最烦的课程,比如枯燥的语法、困难的算术,以及更伤脑筋的各种概念、定义,今日想来,仍是我最珍视的回忆。
我无法解释沙利文老师为何对我的快乐和愿望独具关爱和耐心。也许是因为她长期与盲人为伴,并且有着深邃的洞察力。她总能快速迈过无趣的细节,从不询问我是否记得前天的课程,不让我难堪。她潜移默化地灌输无趣的科学术语,让这些内容活灵活现,我想忘记都难。
我们喜欢在阳光照耀的树林里阅读和学习。我这些早年的知识中都包含着树林的清新,松针的清香混合着野葡萄的芬芳。我惬意地坐在鹅掌楸的树荫里,得知万物都是知识的源泉,从它们的美好中了解到它们的功用。事实上,所有嗡嗡啾啾鸣叫的小动物,或是悄然盛开的花朵都是我学习的对象。吵闹的青蛙、蝈蝈以及蟋蟀趴在我的掌心,一会儿就忘了自己是我的俘虏,开始放声高歌。还有毛茸茸的小鸡,怒放的山茱萸和紫罗兰,满是芽苞的果树。我抚摸张开的棉桃,体验它们纤细柔软的纤维和毛茸茸的棉籽。在玉米地里,我感受呼呼刮来的劲风,还有玉米沙沙作响的长叶。我还记得我的小马,我们在草场上抓住它,把马嚼子套在它嘴里,它会愤怒地打个响鼻。它满口三叶草的刺鼻酸味儿,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黎明时分我就偷偷跑到花园里。花草上都结着厚厚的露水。玫瑰花在手指间滑动,百合花在微风中摇摆,鲜有人理解这种快乐。有时,采花时会无意捉到小虫子,我能感觉到它因突遇危险而收紧双翅发出的轻微振动。就算是这样的小生灵也有意识,能感知到来自外界的威胁。
果园是另一个我喜欢逗留的地方。7月初,果实成熟了。巨大的毛桃会自己送到我手上;一阵轻快的微风拂过,苹果就跌落到我脚边。啊,我满心欢喜地用围裙兜满果子,将脸轻轻贴在苹果上,感觉太阳的余温,然后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
凯勒家的码头是我们喜爱的散步地点。木质的码头就在田纳西河边,早已荒废,内战的时候,士兵在此过河。我们度过了许多欢乐时光,在玩乐中学习地理。我用石子修建大坝,造岛挖湖,还挖掘运河,完全是为了好玩,做梦也没想到这是在学习。我听着沙利文老师给我描述我们广阔的星球,爆发的火山埋葬了城镇;还有流动的冰河,以及其他奇闻逸事。这让我对世界更加好奇。她用黏土制造立体地图,我可以感觉山的峻峭,谷的幽深,河的蜿蜒曲折。我也喜欢这个,但把地球分成不同气候带以及南北极让我迷惑不解。那些代表经纬度的细线以及代表南北极的细棍子,我还以为它们真的存在呢。即使今天,我一想到温带,就想起代表它的一串小圆圈。那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北极熊会爬到北极点上的那杆子上,我会深信不疑。
算术是我唯一不喜欢的科目。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门数字的科学。沙利文老师打算用不同的珠子教我数数。通过排列幼教棍,我学会了加减法。不过一次最多做五六组,再多我就不耐烦了,赶忙跑掉去找玩伴。
我学习动物学和植物学时也同样是悠闲的游戏心态。
有一次,一位我忘记了名字的先生,给了我许多化石。美丽花纹的贝壳,有个鸟脚印的砂岩,还有一块蕨类化石,像浮雕一样凹凸不平。这些都是打开史前世界大门的钥匙。我手指颤抖着听老师介绍可怕的怪兽,它们有着古怪而且拗口的名字,穿行在远古森林,扯下大树的叶子猛嚼,最终凄凉地死在沼泽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怪兽都会在我梦里出现。这个郁闷的时期与快乐的如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现在的生活阳光灿烂,玫瑰飘香,回荡着我的小马欢快的蹄声。
另一次,我得到一个美丽的贝壳。我和所有孩子一样,得知鹦鹉螺为自己修建光滑的、带着螺旋纹路的居所时,满心惊奇和愉悦。在无风的夜晚,它还会乘着它的“珍珠之舟”徜徉在印度洋的深水中。我了解到许多海洋生物知识,不仅知道小小的珊瑚虫在阵阵波涛中是如何建造太平洋中美丽的珊瑚岛礁的,还知道今天无数的石灰岩山丘是无数有孔虫堆积形成的。在这之后,老师又给我读了《驮着房子的鹦鹉螺》,书中介绍了软体动物的造壳过程。鹦鹉螺神奇的外壳从海水中吸收原料,转换成自己的一部分,人类知识的发展也是如此。日积月累终成一颗颗思想的珍珠。
植物的生长也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们买来一棵百合,把它种在照得到阳光的窗台上。很快,又细又尖的绿色花苞就长出来了,外围细长如同手指的叶片伸展稍慢,似乎有些犹豫,不愿展现它们的美丽。不过它们一旦展开,生长骤然加快,却仍然有条不紊,总有一个花蕾最大也最美,鹤立鸡群般夸饰着,宛若身着柔软锦缎长裙的美人,清楚自己就是毫无争议的百合女王。其他羞涩的姐妹们迟疑地揭下自己的绿色“头巾”,直到整株百合开满低头含笑、醉人芬芳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