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屋坐落在橡树和松树环绕的山顶,简陋得如同露营地。房子的四面都是开放的门厅,外面围着宽阔的走廊。山风从这里吹过,带来树木的味道。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走廊——在这里工作、吃饭和玩乐。后门旁还有一棵巨大的灰胡桃树,四周修有台阶。站在大树近旁,摸着大树,我可以感觉到树枝在风中摇摆,树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飘落。
很多访客会来到羊齿采石场。夜晚,男人们在篝火旁打牌,或者是聊聊打猎的故事打发时间。他们讲述打鸟、钓鱼和捕兽的奇妙经历——打了多少野鸭和火鸡,如何对付“野蛮”的鳟鱼,如何诱捕狡猾的狐狸,如何智取聪明的负鼠,如何追赶跑得飞快的梅花鹿。我听着听着,渐渐觉得,在这些狡猾的猎手面前,狮子、老虎、熊和其他野生动物恐怕没法逃脱。“明天去打猎!”他们总是这样互道晚安。然后,这群快活的男人四散睡觉去了。猎手们就睡在门外走廊里的地铺上。我能感觉到人和猎狗沉重的呼吸。
黎明,我被咖啡的味道、猎枪碰撞的振动,还有男人们走动的脚步唤醒。他们都声称自己今天会有这个狩猎季最好的运气。我还能感觉到马蹄震动,它们一路来到远离城镇的这里,被拴在树下,站着嘶鸣整整一夜,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最终,男人们上马,就像老歌里唱的那样:
冠军骑士出猎了,猎犬开道,骏马奋蹄,马嘶鸣,马鞭响。
跟随他们的,还有一路的吆喝和喊叫。
快到中午时,我们就为烤肉做起了准备。我们在地上挖的深坑里生起火,把大根的树枝交错放在上面,再把肉挂在上面炙烤,不时去翻转一下。火堆周围蹲着一圈黑人,挥舞着长树枝驱赶苍蝇。餐桌还没布置好,烤肉的香味就已经让我饥肠辘辘了。
当忙碌喧闹的大餐准备停当时,猎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男人们又热又累,马儿吐着白沫儿,猎犬无精打采、气喘吁吁。然而,他们却一无所获!每个人都自称看见了至少一只鹿,而且是近在咫尺,但是,无论猎狗追得多激烈,无论枪瞄得多精确,就在将要扣动扳机的一瞬间,猎物却突然不见。他们就像故事里的小男孩,说差点发现只兔子,其实只是看见了一串脚印。很快,猎人们便把失望抛在脑后,坐下进餐——没有野鹿肉,而是家养的牛肉、猪肉。
有年夏天,我把小马带到了羊齿采石场。我叫它“黑骏马”,因为我刚看了同名的书。它从各个方面都与书中的黑骏马相似,黑亮的毛皮,前额上的白星。我在它的背上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偶尔,环境安全的时候,沙利文老师会放开缰绳,让马儿自由溜达。它一会儿停在小路旁吃草,一会儿又去啃树上的叶子。
上午我不想骑马时,早餐后就和沙利文老师去树林里散步。我们穿行于树木和藤蔓之间,任由自己迷失。没有路,就顺着牛马踏出的小径走。我们时常遇到茂密的灌木丛,不得不绕道而行。回来到小屋时,我们手中总是捧着大捆的月桂、秋麒麟草、蕨菜等南方特有的花草。
有时候,我会和缪德莉及表姐妹们去摘柿子。我不爱吃,但我喜欢它们的味儿,也喜欢在草丛和落叶里寻找它们。我们还去采坚果,我帮她们剥栗子皮儿,砸山核桃和胡桃的壳,胡桃仁又大又香,真好吃!
山脚下有一条铁路,孩子们喜欢看火车冒着蒸汽驶过。有时它会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我们都跑到门口的台阶上去张望。妹妹就兴奋地告诉我,一头牛或一匹马在铁道上徘徊,所以火车鸣笛。离小屋大约一英里之外,有一座木质框架铁路桥,横跨一条深谷。枕木狭窄,间距却很大,走在上面提心吊胆,像踩着刀片一样困难。
我从来没走过这座桥,直到有一天,沙利文老师带着我和妹妹在树林迷了路,转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找对方向。突然,妹妹用小手一指叫道:“高架桥在那儿!”其实,我们宁愿走其他路,也不愿过这座桥,但天色渐晚,只好走这条近道了。不得已,我只好小心地踮着脚,踏上枕木。我倒不是很害怕,所以走得还好。但突然间,远处隐隐传来了“噗噗、噗噗”的声音。
“我看见火车了!”妹妹叫道。我们立刻趴在铁轨下面的交叉支架上,不然会被轧得粉身碎骨。火车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喷出的热气打在我们脸上,烟雾差点让我们窒息。火车远去之后,高架桥仍然震动不已,我都以为我们会被抛入下面的万丈深渊了。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回铁轨上来。到家时,天早就黑了,屋里空无一人,全家都出去找我们去了。
新英格兰的冬季
从我第一次访问波士顿后,几乎每个冬天我都在北方度过。有一次,我来到新英格兰的一个村庄,那里有封冻的湖面和白雪覆盖的广阔田野。那是我首次有幸体验雪的神奇感受。
我记得自己惊讶地发现,大树和灌木都光秃秃的,一只神秘的手已经把它们的叶片外衣剥去,剩下一两片皱巴巴的叶子。鸟儿全都飞走了,光树丫间的鸟巢里装满了雪。
冬天来到了山丘和田野,大地也因为她的触碰而冻得坚硬无比。树木的灵魂也躲到根部,在黑暗中蜷缩着冬眠。所有生命迹象都消失了,甚至连白天的阳光也变得萎靡寒冷,太阳的血脉似乎已经老迈枯萎;她拼死一搏,只为最后看一眼大地和海洋。
干枯的草丛和灌木挂满冰柱,变成冰雪森林。后来有一天,一股强冷空气的袭来,预示着暴风雪将至。我们冲到屋外,去体验飘落的小雪花。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雪花无声无息地,从高空轻柔地飘落到大地。大地变得越来越平。雪夜将世界包裹起来。第二天一早,你根本没法分辨大地上的任何东西。道路消失了,可做地标的建筑、山川也不见了,只有一片大雪覆盖的树木矗立在雪地中。
到了傍晚,从东北吹来的狂风把雪花吹得四处飞舞。我们围坐在熊熊燃烧的取自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的诗集《郎佛尔骑士显圣》(1848),郎佛尔是亚瑟王传奇中的圆桌骑士之一。
炉火旁,讲着有趣的故事,相互打闹,全然忘了我们与世隔绝,与外部世界的所有联系已被切断。但天黑之后,愈加狂暴的风雪肆虐乡间,我们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房椽咯吱作响,房子周围树木的树枝拍打着窗户。
风雪终于在第三天停了。太阳冲出云层,照耀在绵延起伏的白色平原上,高高的雪丘像金字塔,怪模怪样,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堆。
人们在积雪中挖出一条条小路。我穿上斗篷,系着头巾,走到屋外。冷风扎在脸上,像火烧一样疼。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路上,四肢并用地爬过不那么厚的积雪,总算来到大牧场外面的松林。松树一动不动,挂满积雪,像大理石雕像,完全没有松针的味道。阳光洒落在林上,树枝像钻石一样闪烁,轻轻一碰,积雪纷纷坠落。光线是如此强烈,甚至能穿透我眼前的黑暗。
随着时间的推移,雪堆渐渐缩小。然而积雪还没完全融化,新的风暴又来了。所以整个冬天,我几乎都没有踩到过泥土。在暴风雪的间隙,树木身上的冰衣会融化,芦苇和草丛也露了出来,但阳光下的冰湖仍然坚实地封冻着。
我们最喜爱的冬季娱乐是滑雪橇。有些地方的湖岸很陡,我们就从岸上滑到湖面上。我们坐上雪橇,找个男孩在后面一推,我们就溜了出去!雪橇穿过积雪,飞过凹坑,猛地冲到湖面上,继续在闪烁的冰面上滑行,一直抵达对岸。这是多么欢快、多么疯狂的游戏啊!在狂野、令人兴奋的一瞬间,我们和雪橇一起跃入空中,摆脱大地的束缚,与风神携手飞行,好像也成了众神的一员。
学习说话
1890春天,我开始学习说话。我的发音愿望一直非常强烈。我常常把一只手放在咽喉,另一只手放在唇上,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我对任何可以发出声音的事物也充满了喜爱,喜欢去感觉猫叫狗吠的振动。我还喜欢把手放在正在唱歌的人的喉部,抑或是正在弹奏的钢琴上。在我失去视觉和听觉前,我学说话学得很快,然而病后因为无法听到,我就停止说话了。我常常整天坐在母亲的大腿上,把手放在她的脸上,感觉她嘴唇的动作,觉得很好玩。尽管我已经忘记什么是说话了,我还是学着她蠕动嘴唇。朋友们都说,我像正常人那样欢笑和哭泣,时不时还会发出不少声音和音素。我倒不是在试图交流,而是天性需要练习声带。不过我还记得一个词的意义:water(水),我发成“wa-wa”,而且也发得越来越模糊。这种情况直到沙利文老师到来才停止,因为我学会了用手指写字。
我早已知道,我周围的人使用的交流方式与我的不同。甚至在我知道失聪的孩子也能学习说话之前,我就对我的交流方式很不满意。完全依靠手写字母交流的人总有一种受到限制、局促的感觉。这让我越来越焦躁不安,强烈希望填补这个空缺。我的思想时常希望像鸟儿那样迎风展翅,因此我坚持蠕动嘴唇试图发音。亲友们曾试图阻止我这样,担心这会让我更加失望,不过我还是我行我素。
一个接下来发生的偶然事件,终于使我冲破这个巨大障碍:我听说了拉根希尔德·卡塔的事迹。
1890年,劳拉·布里奇曼的一位老师拉姆森夫人从挪威和瑞典访问回来。她给我讲了拉根希尔德·卡塔的故事:一位失明、失聪的挪威女孩学会了说话。拉姆森夫人还没把这位姑娘的成功故事讲完,我已经热情如火,下定决心也要学会说话。我一直缠着老师,直到她领着我去见霍勒斯·曼恩学校校长萨拉·富勒小姐。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决定亲自教我。1890年3月26日,我们开课。
富勒小姐的方法如下:她把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以此让我感觉她发音时舌头和嘴唇的活动。我热切地模仿每个细微动作,一个小时就学了六个基本发音:
“M”、“P”、“A”、“S”、“T”、“I”。富勒小姐一共给我上了十一次课。
我说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是“天很暖和”。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惊奇与欣慰。当然,我的发音还是支离破碎的音节,但已经是人类的语言了。我的灵魂感知到了一种新的力量——挣脱束缚,通过这些结巴的语言音节触摸到了所有的知识和信仰。
当任何一个失聪的孩子急切地说出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词语——走出这个没有爱的呢喃,没有鸟儿的高唱,没有旋律的回旋,只有无穷无尽死寂的监狱时,那种奇妙的狂喜是无法忘记的。当我说出第一个词语的时候,我完全沉浸在发现的喜悦之中,个中滋味只有我这样失聪的孩子才能体会。我喜不自禁,急切地对着玩具、石头、树木、鸟兽说话。我一招呼,妹妹就跑过来;一命令,狗就执行。不用人翻译,直接说话真是一种不可言表的恩惠啊!通过说话,我快乐的想法可以轻松地从我的语言中传达出来,而如果用手写,可能会白费力气,劳而无功。
然而,您一定不要误以为我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妙语如珠。我不过是学到了说话的基本元素而已。富勒小姐和老师能理解我的意思,其他人最多能懂百分之一。有传言说,学会这些语言基础后,我就能举一反三,自学提高,这是不属实的。我的一切进步都得益于沙利文老师的教育天赋、不懈坚持和奉献,否则,我最多就能发出些自然声响。首先,我需要老师不停地辅助,确保我的发音清晰准确,然后按照数千种方式将所有声音组合起来。即使如今,她也每天纠正我的发音错误。
所有的聋人教师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只有他们才理解我面对的困难是多么特殊。在探知老师的嘴唇动作时,我必须完全依靠手指:我需要用触觉捕捉咽喉的振动、嘴唇的活动以及面部表情,但这些感觉常常有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就不得不重复说着语句,有时练习数小时,才能正确发音。我所做的就是不停地重复重复再重复。气馁和厌倦也常常向我袭来。但过一会儿,想到可以回家,让爱我的亲友们见证所学成果,我又备受鼓舞,继续努力,因为我非常热切地希望他们能因我的成果而开心。
“妹妹很快就能听懂我的话了。”这个信念比面对的任何障碍都强烈。我着魔一般地重复“我不再是个哑巴了!”我不再会被撇在一边,我可以愉快地和母亲交谈,还可以从她的嘴唇活动读到她的回应。我还惊喜地发现,说话比手指拼写交流容易得多。于是,我不再把手写字母作为我的表达工具,但沙利文老师和其他几个密友仍然通过手写与我说话,因为这比唇读更方便快捷。
也许我应该在此向大家解释一下我们是如何运用手写字母交流的,因为这个问题让很多不熟悉我们的人困惑。与我通过手写交谈的人通常使用聋人常用的单手表达的手写字母。我把我的手轻轻放在“说话”人手上,因而不至于阻碍他手的活动。感觉手势和看手势一样容易,如同您读书时那样,我可以把字母一个个感觉出来。不停地练习可以使指头非常灵活——因此我的有些朋友可以拼得飞快——差不多跟高级打字员那么快。当然,这种纯粹的拼写也就是一种有意识的活动,就像写字一样。
我会说话之后,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终于,最开心的时刻来临,我踏上回程的旅途。一路上,我不停地与老师说话,不是为了聊天,而是想尽量提高水平。不知不觉间,火车已经停在塔斯坎比亚车站,全家人都在月台上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