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弥留之际,为朱翊钧选定了内阁的三位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高仪作为顾命大臣,显然这是参照了宣德间故事。当宣德皇帝去世时,太子朱祁镇年方九岁,比现在的朱翊钧还小一岁,受命为托孤大臣的是内阁中的“三杨”(士奇、荣、溥)。不过若论才具而言,眼前的三位也都不在“三杨”之下。
高拱,字肃卿,河南新郑县人氏。嘉靖二十年(1541)中进士,选为庶吉士,逾年即授为编修。高拱练习政体,负有经国济世之才,隆庆皇帝居裕邸时,出阁讲读,他与检讨陈以勤并为侍讲。嘉靖皇帝讳言立储,而景王迟迟不就藩国,致使中外危疑。高拱在裕邸九年,启导裕王益敦孝谨,敷陈剀切,深得器重,裕王曾亲自手书“怀贤忠贞”四个大字赐给他。当时,在朝中当政的严嵩、徐阶二人也非常赏识他,主动向嘉靖皇帝推荐。故而,高拱的仕途颇为顺畅,初拜太常卿掌国子监祭酒事,继任礼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兼学士掌詹事府事,再进礼部尚书,召入直庐,撰青词,获赐飞鱼服。嘉靖四十五年(1566),便拜文渊阁大学士,与郭朴一道同入内阁。隆庆皇帝即位,他进为少保兼太子太保。对徐阶自恃首辅,在内阁中独断专行的一些做法,他颇有不满,经常以裕邸旧臣的身份,与之相抗。在他看来,徐阶利用起草遗诏的机会,不加甄别地将先朝因言事而获罪的官员全部加以赠恤,不仅是为了收买人心,博取自己的好名声,而且也是置隆庆皇帝于不忠不孝的尴尬处境,使献帝与嘉靖皇帝在天之灵也不能安心。徐阶命令法司坐方士王金等人以子杀父律论死,罪名是谋害先帝,使其不得正终,这对嘉靖皇帝在后世的名声会很不利,而实际情况是嘉靖皇帝临驭天下四十五年,享年六十,称得上寿考令终。隆庆三年(1569)的冬天,一度受得徐阶排挤而托病回乡的高拱,东山再起,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使他的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展现。
吏部为六部之首,职司天下官吏选授、封勋、考课方面的政令,甄别人才,以帮助天子治理天下。本朝大臣,由吏部尚书而入内阁的,自正德以降不为稀见,如焦芳(?-1517)、刘宇、杨一清(1454-1530)、石珤、桂萼(?-1531)、方献夫(?-1544)、许讚(1473-1548)、严讷(15l1-1584)、郭朴(1511-1593),但是,以内阁大学士而兼吏部的则只有高拱一人,并且在继徐阶而为首辅的李春芳致仕后,高拱晋为元辅,仍兼吏部如故,实为一代之旷典。
高拱集阁辅与冢宰于一身,谋划周到,尽职尽责,为朝廷制定了许多行之有效的制度。在吏部,为了遍识人才,他按衙门授予簿籍,让他们记上本衙人员的姓氏、爵里、德才如何,每月检查一次,年底会总,每当官职出缺,总是能迅速地举荐合适的人选。隆庆初年,边备仍然吃警,高拱奏请增设兵部侍郎,作为储选的总督,实行由侍郎而总督,由总督而尚书,中外更番轮换,培养充裕的边材。同时以用兵是一种专门的学问,非长久习练而不能应变,建议兵部尚书总督巡抚的人选不但要从久历兵部的官员中产生,对兵部的下属官员一开始就要慎重选择,加以培养,不要轻易把他们调往其他部门,对选派地处边境的地方衙门的官员也要特别慎重,不能按排出身杂流和犯错而被迁谪之人。高拱又奏请科贡与进士并用,不要循守资格,他在考察官吏时,多所参伍,不尽凭文书作为黜陟赏罚的依据,亦不拘人数的多少,凡是受黜的人都要告以理由,使他们口服心服。
高拱还善于知人善任,果断敢决。隆庆初年,古田僮民韦银豹、黄朝孟起兵劫杀朝廷命官,而在此之前,他们的父辈也经常与朝廷作对,屡抚屡反。经朝议商定的结果,决定派大军征伐。当他举荐江西按察使殷正茂(1513-1592)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主持剿僮行动时,却遇到了阻力,有人提出殷氏贪财,高拱却认为:“是虽贪,可以集事”,同时针对当地官员多有贪黩的情况,特请旌表廉能知府,以厉其余。
隆庆四年(1570),俺答孙把汉那吉来降,总督王崇古奏请授以官职,而朝议多以为不可,御史饶仁侃、武尚贤、叶梦熊都说敌情叵测,叶梦熊还引宋时郭药师、张谷诈降事为喻,兵部尚书郭乾犹豫不决。高拱则力排众议,在次辅张居正的支持下,力请隆庆皇帝优抚把汉那吉,封他为指挥使,并劝说把汉那吉回到俺答身边,让俺答与明朝改善关系。不久,朝内又就俺答封贡、互市的问题产生分歧,在此事交付廷议时,英国公张溶、户部尚书张守直等十七人坚决反对,工部尚书朱衡等五人赞同通贡,却又不主张互市,兵部尚书郭乾则是两边摇摆,不知所裁。高拱再次发挥了明察果断的个性,他把内阁所藏的当年永乐皇帝册封瓦刺、鞑靼首领为王的档案交给兵部查阅,并且明确指出,嘉靖时拒绝开放马市,造成北边三十余年乞无宁日,故此嘉靖时的政策不足以效法,而互市不但可使边境宁谧、百姓安居乐业,还可以把蒙古地区视为天朝舆图之内,力促隆庆皇帝批准封贡。随着边境趋于安宁,为了防止将士惰玩,又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愸令边臣平时闲暇,严加整训,并不时派出大臣阅视。
因此,选择这样一位精忠报国,而又能深谋远虑,决断果敢的大臣来辅佐自己幼冲的儿子,隆庆皇帝是没有什么不可放心的。
张居正的经历和才具,与高拱也颇为相近。他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上中的进士,接着人翰林院为庶吉士,旋授编修。张居正任事果敢,以豪杰自许,深得时相严嵩、徐阶的器重,先是任右中允领国子司业事,不久还理左右春坊事,升为裕王讲读,与邸内上下人物都相处融洽。隆庆皇帝登极后的第二个月,张居正就以吏部左侍郎的身份兼东阁大学士,一两月后,又晋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在内阁中,他以老成持重著称,平常与九卿交往,无所延纳,对朝中大事,他轻易不发一言,一旦提出便能切中肯綮,所以朝中百官都很敬畏他。在俺答封贡的问题上,是他也明确赞同高拱、王崇古的意见,共同促成此事的。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高拱,任命他做为顾命大臣,自然也是很合适不过的。
三位顾命大臣中,高仪的资历和才具也不弱,他与高拱是同年生,自隆庆元年(1567)四月起,便长期担任礼部尚书,本朝礼仪、祭祀、宴享、贡举方面的事宜,在他任职期间,井然不紊。朱翊钧本人赐名、册封的一应礼仪,都是他一手操办,而他还就朱翊钧出阁讲学时发表过高瞻远瞩的意见。所遗憾的是他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好,隆庆三年(1569)十一月,他因病十次上疏辞去礼部的职务。两年后,因身体状况有所好转,经高拱的举荐,以原官侍奉朱翊钧讲读,掌詹事府事。一月前,再以原官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直。也是一位合适的顾命大臣。
在乾清宫,三位大臣眼含热泪,领命而出。作为首辅和首席顾命大臣,高拱最感肩上的担子沉重,而且他此时此刻又想到了一件不吝是令他尴尬的反常的事情。那日,他与张居正一道奉命被仓促召至恭默室北探视,尚未进门,忽然见到张居正手下一个叫姚旷的小吏,手中拿着一件装有半寸厚揭帖的密封红纸套,从身边飞奔而过,问他送与何人,回答是送给冯公公。高拱感到纳闷,按照朝中的规定,外廷与内臣是不准私通信息的,张居正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告诉冯保,而且还要瞒着自己,事后他问张居正这是一回什么事,不料,张居正顿时脸上发红,一阵惶恐不安的样子,平静了一回才答道是为遗诏的事,闻听此语,着实令高拱陷入难堪,历来起草遗诏都是首辅的事,如正德皇帝遗诏是杨廷和所拟,嘉靖皇帝遗诏是徐阶所拟,遗诏事关新朝的大政方针,如今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们竟瞒着自己偷偷地干了起来,这不仅是侵犯了自己的权利,难道遗诏中要写进不可告人的东西?高拱仿佛已不认识眼前的张居正。
高拱和张居正原本私交还是挺不错的,二人不仅在才学上互相仰慕,在仕途上也互相支持。论年龄和资历,张居正略逊一些,但这没有妨碍他们的友谊。高拱任国子监祭酒时,张居正以左中允领国子司业事,两人同事欢洽,并互相期以相业,不久,两人相继成为裕邸讲读,再度共事。在高拱人阁后的第二年,张居正也随之入阁,当高拱因见忤于徐阶而被第一次挤出内阁时,张居正找自己的好友、司礼监太监李芳多方活动,为他的东山再起,出了不少力气。但是,在高拱再度入阁之后,他们的关系却出现了裂痕,事情的起因是高拱在查抄徐阶的几个儿子横行乡里的不法行为时,张居正为徐阶求情,同时高拱的一位门客污陷张居正收了徐阶儿子三万两的银子,性情耿直孤傲的高拱在未查明真相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指责张居正,张居正平白无故地受辱,脸色都气变了,一再对天发誓,什么难听的话都用上了。高拱知道弄错后,向他表示道歉。城府很深的张居正表面上没有计较什么,两人交往如同往常,内心深处却对高拱很不满意。
就在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被委任为顾命大臣的第二天,乾清官内传出消息,隆庆皇帝于卯时驾崩了,三人顿时嚎啕大哭,陷于悲痛之中。当日午时,宫内传出遗旨,着冯保掌司礼监印。这是一道不寻常的任命,文武百官们无不大吃一惊,高拱、高仪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冯保是隆庆皇帝身边的人,任命他为司礼掌印太监的圣旨,怎么会早不下晚不下,而偏偏在隆庆皇帝驾崩后的两个时辰内下发呢?莫非是一道矫旨?这一切自然只有冯保,或许也包括张居正才清楚真情。
次日,颁发遗诏,高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篇张居正精心完成的杰作,除了写着皇太子聪明仁孝,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并要恪守祖宗成宪,讲学亲贤,节用爱人,以绵宗社无疆之祚,以及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佐,共保灵长外,还着重提出嗣君要依阁臣和司礼监的辅导。高拱又看了给皇太子的遗旨,只见上面也赫然写着: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自古没有太监担任顾命大臣的,在先前一日宣读的顾命书中也没有提及司礼监,而短短的一目之内,冯保不但由东厂提督太监而升兼司礼掌印太监兼总内外,又成了同受顾命的大臣,还有一点令高拱头痛的是。他与冯保的关系一直不睦。隆庆元年(1567),司礼掌印太监出缺,当时按资序本该由提督东厂兼掌御马监事的冯保升任,但是,隆庆皇帝对冯保也没有多少好感,高拱就推荐了另一位叫陈洪的太监,于是冯保对高拱很不满意。两年后,陈洪被罢,高拱再推荐掌尚膳监的太监孟冲来掌司礼监印,若按照内廷太监的升转制度,对孟冲的这一任命,是不符合惯例的,因而冯保对高拱就更是恨之入骨。
冯保,河北深州人,自幼入宫,嘉靖中便已做到司礼秉笔太监,是一位资深的太监,他不但能琴善书,而且为人狡黠。当高拱与张居正的关系出现裂缝时,他与张居正的交往则日深一日。自从高拱获悉,冯张二人背着隆庆皇帝和自己草写遗诏时,便有心要将冯保除去,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眼见隆庆皇帝病体沉重,到了后来几乎连话都不能说。而冯保此时却赢得了两位后妃的信任,隆庆皇帝刚咽气,他就让两位后妃赶走孟冲,自己做了司礼掌印太监,而东厂提督太监的权力也牢牢不放,在张居正的密切配合下又如愿成为顾命大臣之一,开旷古未有的先例。
遗诏一经颁布,自然也就成了事实。高拱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在朱翊钧登极后的第三天,他上了一道呕心沥血完成的奏章,名为条上新政五事,内容包括:一、皇上要坚持御门听政;二、所有章奏要先传内阁禀拟、认为停当后再下发;三、大臣有事必须当面奏请;四、内批御旨不可径直下发,以免假借之弊;五、所有官民章奏都不能留中,以免内外臣之间互生嫌疑。高拱的动机是很明显不过的,他表面上强调明正事体,使皇上亲自作主,政有所归,实际矛头是对准冯保的,要限制司礼监的权力,防止他串通捏主或假传圣旨。
四天后,高拱的奏疏下发了,御批是几个看似简单而实则用意极深的大字:知道了,照旧制行。不冷不硬地便把高拱的意见驳了回来。“难道有十岁的天子就能亲自裁处国政的吗?”高拱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他决定让自己几位任言官的门生,来出面弹劾冯保。
高拱先找到了吏科的雒遵和工科的程文,向他俩面授机宜。
雒遵,字道行,号泾坡,陕西泾阳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进士,时为吏科都给事中。
程文,字载道,号碧川,江西东乡人。也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进士,时为工科都给事中。
这两位敢做敢为的言官,对冯保的行为也极为不满,作为言官的领袖和师相的门生,他俩自感义不容辞。很快,他俩又联络了另外两名同事,札科都给事中陆树德(1522-1587)和御史刘良弼。陆树德,字舆成,号阜南,南直隶华亭人。刘良弼,江西南昌人。他们与雒遵、程文是同科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