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讲到现代化，但是现代化不等于西化。我的老师金耀基教授，是最早提出“东亚现代模式”的国际著名社会学家。东亚的现代化，就是所谓的亚洲“四小龙”，韩国、香港、新加坡和台湾，它们完成现代化的路径，发展过程以及呈现出来的现代化特点，都是和西方不一样的。东亚现代化最主要的特点，就是靠教育，靠对教育的重视，靠小型的家族企业，靠共同管理，靠政府的政策导向来完成现代化。这和西方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要有这样的体认，现代化和西化是两个概念。但是前些年，我们往往认为西化就是现代化，现代化就是一切都要和国际接轨，认为学会了美国、日本、欧洲的东西就是现代化。其实，这种看法是错误的。
即使讲西方，不同西方国家的文化也有所不同。我曾经说过“一个中国，两个西方”。美国和西欧的差距是很大的。中国近三十年现代化走的路子基本上是“美国化”，是“以美为师”。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们的国情和西欧更接近，跟美国很不一样。中国和欧洲同样是历史悠久，人口密集，资源短缺。但我们基本上学的是美国。我不讲别的，就讲那些越开越多的连锁店，越开越大的超级市场。美国是地广人稀，劳动力不够用，所以要搞很多连锁店、超级市场。欧洲当然也有，但更多的是小店，名牌店如LV也是限量生产。中国人口多，本来就业就是个大问题，还去搞那些连锁店、超级市场，结果就业问题越来越大。再如，这些年的旧城改造，把几百年、几千年留下来的城市推平，然后去建些美国式的摩天高楼、立交桥。美国本来就是在一块荒原上发展起来的，城市中没有保留历史遗迹的问题，两百年就叫做古迹了，没有那么多的历史负担，所以它可以这么做。结果中国也完全跟着美国走，去推平自己具有历史价值的城市，然后重新规划，搞一个个什么新城。苏州最典型了，我小时候在苏州待过，真是小桥流水人家，很美，很有江南风情。现在却搞成像美国匹兹堡那样的工业城，像个新城镇。古建筑一批批地拆掉，建那些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房子。也许觉得那些弯弯曲曲的河道不够现代化，就把它拉直，砌上水泥，这不成排水沟了？哪里还是什么“东方威尼斯”啊！我称这是建设性破坏。苏州的园林之美在世界上是有名的，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还专门仿照了一个“网师园”放在那里。苏州园林艺术的一个美学要素是“借景造园”。什么叫借景造园？一个小小的园林周围没有高建筑，所以你可以看到远远的虎丘山或灵岩山，远山变成园林的背景，那叫借景造园。现在这个网师园、拙政园都被高楼包围了。从高楼上一看，那都成盆景啦。真是惨不忍睹啊。为什么？没文化，没有我们传统文化，造成的一个结果。这些市长们一定没有读过国学，没有国学根底。
所以我们要搞清楚现代化并不是西化，更不是美国化。我们再讲教育，讲学术，现在我看得很痛心，充满了美国价值和美国标准。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现在有规定，你要做博士生导师，要升教授，就一定要在国际核心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什么叫做国际核心刊物？那就是英文的，大部分在美国。因为这些很专业的刊物，都要靠大量的钱去补助，要靠赞助才能活下来的。因为这类刊物读者很少，有的只有百来个人，当然不能靠发行来支撑。美国人过去最有钱，才可以支持这些刊物。当然，自然科学有一个标准，像医学这些有一个国际标准。但是现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也走这条路。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也要在美国《东亚研究》一类的杂志上发表文章才算国际性成就。我就说，目前中国的文科是被美国的几个三流学者在主导。为什么这样说？道理很简单。你们认为的这些国际核心刊物就只有两三个人在编辑。这个学科里的一流人物不会去编杂志，一定在一流大学里做教授。只有那些拿了博士学位连教职都申请不到的人才会去编刊物。这些人的见识学问当然有限。你投稿到这些刊物，他先来筛选，才会去交给所谓专家评审。他一定求保险，你这文章的内容是在某个美国教授的模式里面发挥的，他放心。如果你的观点是独创的，独特的观点，不是美国哪个学派传承下来的模式，他不敢用，怕用错了别人笑话。所以真正有突破性的研究成果很难被采用发表。问题是在所谓国际核心期刊发表作品，在中国学术界成为了一个价值标准。学者除了要适应市场，争取上某某讲坛，书卖到一百万册，这是他的价值标准。另外一个是要争取每年被外国大学请去做两个月的客座教授或访问学者，这也是他的价值标准，所以不得不尽量去适应人家的口味。再说，靠这个可以升博导，升教授，而这又和房子、工资、演讲费等一连串东西都有关系。小民趋之以利嘛。所以大家就跟着这个路子走。现在照此模式生产出来的博导越来越多。我们过去读大学的时候，学校下面就是系一级单位，现在职位不够了，就在大学下面设很多学院。学院也不够用了，人安排不过来了，在学院上面又搞出什么“高级研究院”，然后不断盖房子。这样的教育，这样的学术简直惨不忍睹。所以我讲过，美国人搞经济的全球化，实际上就是经济的美国化，这个大家都看得越来越清楚了。那么，文化的全球化，也就是文化的美国化，有没有人注意到呢？所以这也就是说，为什么要回到我们的传统上来。就算是现代化，也要回到我们传统的现代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