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方法去训诂?必须从“识字审音”入手。一个是识字,弄明白古书某字的本形,以求得这个字在古代的意思。因为汉字不同于其他文字,在古代一个字就能组成一个词,代表一个概念。一个字的古义较狭而少,后人引申出来的后义越来越多,我们如不明白字的古义,误以后义附会古义,就弄错了。所以必须研究这个字是怎么造的?它的本义是什么?引申义是什么?假借义是什么?古代讲文字学的书,最重要的是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还有一个就是古书中字的读音。中国古代读音就有一套原理,发音为声,收音为韵,研究这套原理的就是“声韵学”。搞清楚了原理,就可以进而探讨今音不同于古音,南音不同于北音之处。判断某一字在汉、唐、宋代分别是怎么读的?到明清又是怎么读的?这是一个很专门的学问啊。字形、字音、字义都清楚了,你才能够真正了解古书的意思,道理。
现在很多人讲国学,不是“我注六经”,而是“六经注我”。自己想要表达一个意见,生怕别人不相信,就说《论语》上哪一句话是这么讲的,《孟子》里面是这么讲的。其实,《论语》、《孟子》中的话当时并不是这么解释的。反正大家听不懂,就这么讲,好听就好。这就叫“六经注我”,并不是古义,是现代的意思,不过用一些古人的话来包装一下自己的意思。这是炒作,不是国学。国学是要还原它本来的意思。不能用孔子的话来为我的意见作一个注脚。要弄清他这个话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本义是什么。你怎么来了解这个本义,不是随你想象,而是要把他话里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概念,通过训诂的功夫还原。这个词,在先秦时期有没有这种用法,有没有作过这样的解释,并不是你凭空想出来的。如果这个词在当时根本没有现代所解释的这个意义,是你自己硬套上去的,那是讲不通的,是讲不过去的。所以一定要训诂。那么,我就觉得戴震所提倡的“由声音文字以求诂训,由训诂以寻义理”还是比较切近国学的方法论范畴。换句话说,我来定义国学,就是用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来研究古文献。
传统的治学方法,除了训诂之外,还包括辨伪学、辑佚学、目录学、版本学和校勘学等等。目录学是研究古书的类别、性质,编定其次序,并标明其名称、作者、册数、出版时间和地点等。经史子集四部,经部有哪些书,这些书为什么归入经部,什么时代归入经部?史部有哪些书,包括哪些体裁,哪些是伪书,都要搞清楚。同一本书有不同版本。版本学就是研究古代以来的写本、刊本、稿本、批校本的传抄源流和雕版源流,哪一版较好,属于善本?哪一版不好,错漏百出等等。更重要的是校勘学。过去的书大多数是木板刻的,版本很多。你现在用计算机打字都会打错,写字都会写错,过去要刻这么几百万、上千万字,当然会有错。所以不同的版本,可能同一篇文章,有的多一句,有的少一句话;或者同一句话,有的版本多一字,有的版本少一字,或者有错字、别字。现在的书多一句话,少一句话都无关紧要。古人的文章是多一字少一字都不行的。多一个字显得啰嗦了,少一个字意思就不完整了,这样才能算好文章。好文章是有标准的。不像现在写一篇论文,用计算机搜索引擎一搜索,有关的字词段落全部弄在一起,前面加个标题,后面加个结论,一篇论文就可以发表了。所以现在的学者一年可以写两三本书,过去的学者可能一辈子都写不了一本书。因此,以前的文章不可以随意增删,更不要说错漏。这就需要校勘,把不同的版本拿来比较,看哪个版本应该是原文,哪些是多出来的衍文,哪些是错漏了的,这样一种专门的学问就叫做校勘学。
“五四”前后,清华大学有“国学研究所”,此外最有名的要算江苏的无锡国学专门学校。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曾是无锡国专的教务主任。学生中出了一批国学专家,如唐兰、冯其庸、钱仲联、王蘧常、吴其昌、汤志钧、蒋天枢等人。我的业师杨廷福教授也是无锡国专的高材生。他们都是用传统的治学方法,对传统的经典文献进行学术研究,这样才叫做国学。现在一窝蜂办起来的所谓国学院、国学系、国学班和国学研究所够不够国学的标准啊?大家去评判,不用我妄加议论。国学的定义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