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
1
我想起,当年,希腊的诗人[1]曾经歌咏:
那可爱、温馨的岁月,在殷切的期待中,
年年都轮流着带来了一份厚礼
分送给世上的人们——年老的,年少的……
当我这么想,低吟着古诗人的音韵,
透过我泪眼,逐渐升起了幻觉,
我望见,那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
我自己的年华,把一片片光影接连地
掠过我的身。紧接着,我觉察(我哭了),
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
而且一把揪住了我长发,往后拉,
还听得一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你?猜!”“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著有《田园诗》,描述西西里岛及希腊各地的风光景色和风土人情,富于生活气息。《田园诗》中有一首挽歌,这样说:
“阿芙洛狄忒呀……那纤步款行的时间女神,到了第十二个月上,终于把阿董尼从阴间带给你了。那最可爱的时间女神最姗姗来迟,可是终于在殷切的期待中来临了,因为时间女神总要给一切世人带来一些礼物。”
“时间女神”统指希腊神话中统治一年四季的三女神(诗中译作“岁月”)。阿芙洛狄忒(即爱神,罗马名是维纳斯)和阿董尼是希腊神话里的一对情人;后者狩猎时为野猪所伤而死,但是年年春季转回阳世,跟爱神团聚。
2
可是在上帝的全宇宙里,总共才只
三个人听见了你那句话[2]:除了
讲话的你、听话的我,就是他——
上帝本人!我们中间还有一个,
是他,出来答话;那昏黑的诅咒
笼罩我眼帘,挡了你,不让我看见,
就算我瞑了目,放上沉沉的“压眼钱”[3],
也不至于那么彻底的隔绝。唉,
比谁都厉害,上帝的那一声:“不行!”
要不然,世俗的诽谤离间不了我们,
怒海和风暴,也不能动摇那坚贞;
横隔着山岭,手和手还要相连;
终于有一天,天空滚到了我俩中间,
我俩向星辰起誓,更加要握得紧。
*伊丽莎白遭遇突如其来的爱情时,觉得命运似乎在拿美妙的幻象来嘲弄一个对人生已放弃希望的人。——难道她能拿她的哀怨去跟爱情交换?还是能伸出手来像接受布施似的接受人家的爱情?她,一个颠仆在生死边缘的女人?
不是她不懂得珍惜最可贵的爱情,不论高山大海还是可畏的世俗毁谤,都阻隔不了他们俩,但如今却是“上帝本人”阻隔在中间。当她刚刚听到那一声“爱”时,耳边就轰响起了上帝雷鸣般的诅咒:
“不行!”
3
我们天生就不一样,尊贵的人儿呀,
天生不一样:我们的职司和前程。
你我头上的天使,迎面飞来,
翅膀碰上了翅膀,彼此睁大了
惊奇的眼睛。你想,你是宫廷里
后妃的嘉宾,千百双殷勤的明眸
(哪怕挂一串泪珠,也不能叫我的眼
有这份光彩)请求你担任领唱。
那你干吗从那灯光辉映的格子窗里
望着我?——我,一个凄凉、流浪的
歌手,疲乏地靠着柏树[4],哀吟在
茫茫的黑暗里。圣油搽在你头上[5]——
可怜我,头上承受着凉透的夜露。
只有死,才能把这样的一对扯个平!
4
你曾经受到邀请,进入了宫廷,
英俊的歌手!你唱着崇高的诗篇;
贵客们停下舞步,为了好瞻仰你,
期待那丰满的朱唇再吐出清音;
而你却托起寒舍的门闩,你果真
不嫌它亵渎了你的手?没谁看见,
你甘心让你那音乐飘落在我门前,
叠作层层金声的富丽?你忍不忍?
你往上瞧,看这窗户都给闯破——
是蝙蝠,猫头鹰的窠巢占据在顶梁,
是啾啾的蟋蟀在跟你的琵琶应和!
住声,别激起回声来加深荒凉!
那里边有一个哀音,它必须深躲,
在暗里哭泣……正像你该当众歌唱。
*这首诗大体上按原文诗体韵式译出,诗句也随韵式转换作参差排列(这样情况的后面还有几首)。因十四行诗押韵难度很大,诗集里的多数诗都译成了无韵诗。
十四行诗的故乡在意大利,从南欧移植到英国后风行一时,而以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最为著称。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也可与莎氏十四行诗媲美。
十四行诗讲究构思布局,要表现思想感情的发展转变过程,要写出层次、写出深度,具有饱满的立体感,与我国旧体诗的讲究起承转合相似。就韵式结构而言,《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的韵式是“abba,abba,cdcdcd”,不同于莎士比亚式的“abab,cdcd,efef,gg”。
5
肃穆地,我双手托起了我沉重的心,
像当年希腊女儿捧着那坛尸灰;[6]
眼望着你,我把灰倒在你脚下。
请看呀,有多大一堆悲哀埋藏在
我这心坎里;在那灰暗的深处,
那惨红的火烬又怎样隐隐地在烧。
要是那点点火星给你鄙夷地
一脚踏灭、还它们一片黑暗,
这样也好。可是,如果你偏不,
偏要守在我身边,等风来把尘土
扬起,把死灰吹活:爱呀,那戴在
你头上的桂冠可不能给你做屏障,
保护你不让这一大片火焰烧坏了
那底下的发丝。快站远些呀,快走!
6
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觉得,从此
我将会始终徘徊在你的身影里。
在那孤独的生命的边缘,今后再不能
把握住自己的心灵,或是坦然地
把这手伸向日光,像往日那样,
能约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手指
抚摸过我掌心。劫运叫天悬地殊
把我们隔离,却留下你那颗心,
在我的心房搏动着双重的心音。
正像是酒,总尝得出原来的葡萄,
我的起居和梦寐里,都有你的份。
当我向上帝祈祷,为着我自个儿,
他却听得了一个名字,那是你的;
又在我眼里,看见含着两人的泪珠。
7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了你——
轻轻的步子,在向我走近,穿过了
我和死亡的边缘:那幽微的间隙。
我站在那里,只道这一回该倒下了,
却不料被爱救起,还教给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赐给我洗礼的
那一杯苦酒,我甘愿喝下,赞美它
甜蜜——甜蜜的[7],如果有你在身边。
天国和人间,将追随你的存在
而更换名称;而这曲歌,这支笛,
昨日让人爱,今天还有人想听,
那歌唱的天使知道,只因为
一声声都有你的名字在荡漾。
8
你,那么地慷慨豪华的施主呀,
你把你心坎里金碧辉煌的宝藏
原封地掏出来,尽往我墙外堆,
任凭我这样的人去拣起,还是
把这罕见的施舍丢下;叫我拿什么
来作为你应得的报答?请不要说
我太冷漠、太不领情,你那许多
层层叠叠的深情厚意,我却是
没有一些儿回敬;不,并不是
冷漠无情,实在我太寒伧。你问
上帝就明白。那连绵的泪雨冲尽了
我生命的光彩,只剩一片死沉沉的
苍白,不配给你当偎依的绣枕。
快走吧!它只配踏在脚下,作垫石。
9
我能不能有什么、就拿什么给你?
该不该让你紧挨着我,承受那
簌簌的苦泪;听着那伤逝的青春,
在我的唇边重复着叹息,难得
浮起一丝微笑,哪怕你连劝带哄,
也随即在叹息里寂灭?啊,我但怕
这可不应当!我俩是不相称的
一对,怎能成一双情侣?我承认,
我也伤心,像我这样的施主
只算得吝啬。唉,可是我怎能够
让满身的尘土玷污了你的紫袍,
把我的毒气喷向你那威尼斯晶杯![8]
我什么爱也不给,因为什么都不该给。
爱呀,让我只爱着你,也就算了吧!
10
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可就是美,
就值得你接受。你知道,爱就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着火的是庙堂
或者柴堆——那栋梁还是荆榛在烧,
火焰里跳出来同样的光辉。当我
不由得倾吐出:“我爱你!”在你的眼里,
那荣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
感觉到有一道新吐的皓光从我天庭
投向你脸上。是爱,就无所谓卑下,
即使是最微贱的在爱:那微贱的生命
献爱给上帝,宽宏的上帝受了它,
又回赐给它爱。我那迸发的热情
就像道光,通过我这陋质,展现了
爱的大手笔怎样给造物润色。
11
这么说,把爱情作为我的名分,
我还不算完全不配承受。虽然,
你看,两颊那么苍白,那摇晃的
双膝仿佛负担不了沉重的心房;
这疲乏的行吟生涯也曾想望过
把奥纳斯山峰[9]攀登,却只落得一片
辛酸的哀吟,怎好跟谷莺竞奏?——
干吗提这些来着?啊,亲爱的,
不用讲,我高攀不上,不配在你身边
占一席位置。可是,就因为我爱你,
这爱情提拔我,让我抬起了头,
承受着光明,许我继续活下去,
哪怕是怎样枉然,也要爱你到底;
也要祝福你——即使拒绝你在当面。
12
说真的,就是这为我所夸耀的爱吧,
当它从心头涌上眉梢,为我加上
一顶皇冠——那一颗巨大的红宝石,
光彩夺目,显示它价值连城……
就算我这全部的、最高成就的爱吧,
我也不懂得怎样去爱,要不是你
先立下示范,教给我该怎么办——
当你恳切的目光第一次对上了
我的目光,而爱呼应了爱。很明白,
即使爱,我也不能夸说是我的美德。
是你,把我从一片昏迷的软乏中
抱起来,放上了黄金的宝座,靠近在
你的身边。我懂得了爱,只因为
紧挨着你——我唯一的心爱的人。
13
你可是要我把为你涌起的爱情,
形之于言词: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不管刮多猛的风,高举起火炬,
让光辉,从两张脸儿间,把我俩照明?
可火炬却掉在你脚边,我没法命令
我的手托着我的心,高高地超出于
我自己;难道我就能借文字作证据,
掏给你看、那无从表白的爱情
深藏在心坎?不,我宁愿表达
女性的爱凭女性的沉默,而换来
你的信任——眼看我始终不软化,
凭你怎么地求,我只是咬紧嘴,
一股劲儿撕裂着一角衣裙;生怕
这颗心一经接触,就泄露了悲哀。
14
如果你一心要爱我,别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爱才爱我吧。别这么讲:
“我爱她,为了她的一笑,她的模样,
她柔和的细语;为了她这感触,
这想法,正合我心意,那天里,的确
给我带来满怀的喜悦和舒畅。”
亲爱的,这些好处都不能持常,
会因你而变;为之而唱出的爱曲
也将为之而消失。也别爱我因为你
又怜又惜地给我拭干了泪腮,
可怜虫会忘了哭泣,受惯了你
温柔的安慰——却因此失了你恩爱。
爱我,请只是为了那爱的意念,
那你就能长久地爱,爱我如深海。
*伊丽莎白1845年11月11日给勃朗宁的信上说:“那闪电般最早的一刹那,我暗中向自己认可:你对我的爱情并非一场春梦而已,而是有着更大的可能性。——那最早的一刹那来自听你跟我说:你心上有个我,并不为了什么缘故,就因为你心上有个我。这一种‘因为’,喜欢讲道理的人们是要认为缺乏理性的,可对于我的理解力,在那一个特殊的问题上,却正好合适。”
“越是完全讲不出一个所以然,越好,那动机应该深深地藏在感情本身中,而不是对象的身上。”
15
请不要这么埋怨我:我在你面前
露出一副太冷静、太忧郁的容颜;
你我原是面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10]
那普照的阳光照不到两人的前额。
你看着我,心中没半点儿不踏实,
像看着一只笼罩在水晶里的蜜蜂;
哀怨把我密封在圣洁的爱情中,
想张开双翼,扑向外面的世界,
是绝不可能的失败——哪怕我狠着心
追求这颠仆和失败。可是我向你看,
我看见了爱,还看到了爱的结局,
听到了记忆外层的那一片寂寥!
就像从千仞万丈之上,向下望,
只见那滚滚的浪涛向大海奔流。
16
然而,因为你完全征服了我,
因为你那么高贵、像尊严的帝皇,
你能解除我的惶恐;把你的
紫袍裹住我,让我那颗心紧紧地
贴着你的心,直到我再也想不起
当初,独个儿,我的心怎样地在颤抖。
那安抚,就跟把失败者践踏在脚下,
同样是威严、彻底的征服!就像
投降的将士捧着战刀呈交给
把他从血摊里搀扶起来的主人;
亲爱的,我,终于认了输,承认:
我的抗拒到此为止。假如你召唤我,
顺从着这呼唤,我要从羞愧中站起。
扩大些你的爱,好提高些我的价值。
17
我的诗人,在上帝的宇宙里,从洪荒
到终极,那一系列音律,无一不能
从你的指尖弹出。你一挥手
打断了人世间熙熙攘攘的声浪,
奏出清音,在空气里悠然荡漾;
那柔和的旋律,像一剂凉药,把安慰
带给痛苦的心灵。上帝派给你
这一个职司,而吩咐我伺候你。
亲爱的,你打算怎样把我安排?——
作为希望、给欢乐地歌唱,还是
缠绵的回忆、溶化入抑扬的音调?
还是棕榈,还是松树——那一树绿荫
让你在底下歌唱;还是一个青冢,
唱倦了,你来这里躺下?请挑吧。
18
我从不曾拿我的发卷送给谁,
除非是这一束,我最亲爱的,给你;[11]
满怀思绪,我把它展开在指尖,
理成棕黄色的一绺;说道:“爱,
收下吧。”我的青春已一去不回,
这一头散发再也不跟着我脚尖
雀跃,也不再像姑娘们,在鬓发间
插满玫瑰和桃金娘,却让它披垂,
从一个老是歪着的头儿——由于
忧郁的癖性——披下来遮掩着泪痕。
原以为理尸的剪刀会先把它收去,[12]
没想到爱情的名分得到了确认。
收下吧,那上面有慈母在弥留时给爱女
印下的一吻——这些年始终保持着洁净。
19
心灵跟心灵,也有市场,有贸易,
在那儿,我拿鬈发去跟鬈发交换;
从我那诗人的前额,我收下了
这一束,那一绺发丝,在我心目里
却重过飘洋大船。它乌亮,带些紫,
就像当初平达[13]曾经瞻仰的
斜披在缪斯玉额前暗紫色的秀发。
为了媲美,我猜想,那月桂冠的阴影
依然逗留在发尖——爱,你看它
有多么黑!我借轻轻的一吻,吐出
温柔的气息,绾住了那阴影,不让它
消失;又万无一失地把珍品放在
我心头,让它就像轻贴在你额头,
感受着体热,直到那心儿有一天冷却。
20
亲爱的,我亲爱的,回想起从前——
一年前,你正健步在人海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