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头,布鞋,对襟大褂,一位朋友曾以这样一个面貌出现。我一惊,他大概看出了我脸上的惊诧,我以“呵呵”来回应他的惊奇。出现了没几次,他这个形象就消失了——先是对襟大褂的消失,再是布鞋,幸好他的小平头保存下来了。他的小平头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我还是能够区别出来。他的小平头和布鞋原是一个呼应。他脚上的布鞋的消失,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布鞋,现在已经是一个落伍的词了吧——且不管它曾经有过多么深刻的渊源,寄托着一代一代母亲的情怀。若干年前,它肯定是母爱的一个度量衡。若干年前,一双布鞋在我眼前,是稀松平常的事。我都没觉得它特别——我的新年总是从一双崭新的布鞋开始的——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母亲悄悄将一双新布鞋放在枕头边,这是许多年里未曾改变的一个细节。我未曾想过一个没有布鞋的新年。新布鞋有点硬,还是在母亲的帮助下穿上的。怕疼,还不敢放脚走路,还舍不得穿上它在潮湿的泥地里走——布鞋的底是土布做成的,叫千层底。千层当然夸大了,我问我的妻子,布到底有多少层?回答说不清楚。问一个刚巧打过电话来的女性朋友,说不知道,末了,她嗫嚅道:要不我帮你打听一下。不用了,我母亲午觉醒来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呢——二十层,她说。二十层土布做成的鞋底,她一针一针地穿透它,使之密实,板结。针与针之间间距分明,长短相等,这是何等的功夫!——这功夫后来我用在了写作上——隆冬时节,乡下的每一位母亲,掇条小板凳,一个个坐在自家屋檐下,一边孵太阳,一边一针一针纳鞋底,长长的针线在她们粗大的手指间穿梭——就是大年三十能够在孩子们的枕头边放上一双崭新的布鞋,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新年有一个新的开端。一双针脚密实的布鞋,是母亲的聪明、耐心和爱装订而成的。千针百纳的鞋底,黑布鞋面,白布夹里,松紧口子……看着端庄,穿上舒适,而且是越穿越舒适。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哼着小调,一双老土的布鞋,和乡村的事物总是相配而且相适宜的。布鞋唯一担心的是雨雪天气。新年里的某一天,有次我在南边的村子里串门,突然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泥泞的小路上,处处是水洼。我毫不犹豫地脱下布鞋,揣在怀里,光着脚丫子走路。冰冷的泥巴从脚趾间调皮地钻出来,先是锥心入骨的生疼,接着,两脚板木知木觉,失去了知觉……等到回家用热水洗净,双脚已是通红一片。半天才恢复知觉。看到一双新布鞋完好如初,心里竟甜滋滋的——这是我对一双已经被岁月收回的布鞋的眷恋。这样一双布鞋,现在只是一个怀旧的语词,在我眼前移动。这之后,我也有过好几双布鞋,不过,不是母亲亲手纳的,是我旧情难忘,去超市花十六块钱一双买来的。很明显,那不是千层底布鞋,而是一双胶底的布鞋——是一双赝品的布鞋——到底没有了小时候那股浓烈的亲情。那种温暖的感觉没法找回了。现在,在都市里偶尔穿一回布鞋,或许与文章开头我的那位朋友一样,只是一种生活的姿态吧。
一棵植物,花开如睁开的眼睛,又有一只隐藏在枝叶间的小小耳朵,这植物定有神异之处。当然蚕豆的神异处还是它的本质部分——埋葬在豆荚里的一粒一粒一粒扁平而具体的蚕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