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翔厚读小学,从老家到学校,步行需四十多分钟。路有两条,其一机耕路,其二小路。机耕路壮阔,小路却曲径通幽。因此,我是每每舍大路不走走小路——正应了我家一位远房亲戚的口头禅:三和尚,三和尚,长柄瓜不种种牛头瓜——这是我至今还记得的一句童年的顺口溜——同样,这条小路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哪个地方拐弯,哪个地方打滑,哪个地方的墙角落里蹲着一条恶犬,哪个地方的一间破平房里住着一位疯子……这是上学和放学路上耐人寻味的野景,既刺激又有点害怕。这是我经常抄小路的原因。另一个原因,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每个段落上都能够看到翔厚集镇上的那棵耸入云霄的白果树——废铜烂铁般的枯枝,翠生生的新叶,前者在虚空里一味生锈,后者宛如烂漫的春天的微笑;当然前者像旧社会,后者就是我们的新社会。这是我一路上的想法。还有一个想法,我一直将这棵树和八月半月亮里见到的另一棵树联系起来。这种联系,这种念头,好多年里蛮横地钻入我的心头,不可断绝。那时候我多么相信月亮里有这样一棵大树,尽管这种想法,早在唐朝就被一个名叫段成式的人否定了。段的名作《酉阳杂俎》云:“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有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树创随合。其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释氏书言须弥山南面有阎扶树,月过树影月中。或言月中蟾桂,地影也。空处,水影也。”我想那个时候如果读到“月亮里的桂花树不过是地影”的段落,一定要和《酉阳杂俎》的作者干上一架的。因为早晨,当我迎着翔厚镇上的白果树走去上学的时候,我会想到月亮,想到月亮里的吴刚叔叔不断砍伐的大树,就一点也不寂寞了;傍晚,当我背对着白果树回家,我也不觉得害怕了,因为这位浑身蛮力的吴刚已经带着斧子站在树上了。什么黄犬黑狗,什么疯子恶少,这吴刚看得一清二楚呢。地上的树和月亮里的树,两棵树互为表里,一棵树是另一棵树的影子,这多么有意思。这至少还说明,翔厚集镇上的白果树确实很大,老远里就能望见。白果树是江南最古老的一个树种,据说它还是看到过恐龙的树种,因此有“活化石”之称。它属于正宗的国货,西洋东洋的白果树,都是从敝国移植过去的。当年的植物学家兼旅游爱好者李时珍,一看见这白果树,笔头就难得地抒情起来。《本草纲目》之“银杏”条云:“白果,鸭脚子。时珍曰: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今名白果。”接下来,李时珍开口梅尧臣,闭口欧阳修,做起了文抄公,俨如知堂老人耕耘“自己的园地”。他对白果树的观察细致到了极点,如“二更开花,随即谢落”、“雄雌同种,其树相望乃结实”,等等,均写得极为有趣,倾注了一个植物学家难得的情感。
若干年前,布鞋肯定是母爱的一个度量衡……一双针脚密实的布鞋,是母亲的聪明、耐心和爱装订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