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正北不肯闭上眼睛，拼尽全身的力气张着嘴，声音却像被封闭在喉咙里，咕咕噜噜发不出来。梅雅莹看了看身边的监视仪，心电图已经慢慢开始趋向于平直。梅雅莹把脸贴在他的耳朵边上轻声呼唤着他：“爸，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吧。”戈正北颤动着喉结，用尽力气，断断续续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最大的遗憾……是没看到他做成那件事。雅莹，他在做一件有意义的大事，他心里苦，我们得……支持……他！”
戈正北又昏迷了，医疗监视仪器上，一道绿色的曲线开始拉直，可戈正北的眼睛还是没有闭上。梅雅莹知道他在等着她的允诺，她含泪用力地点了头。
戈正北闭上了眼睛。他最终没有等到儿子，这个打了几十年仗的职业军人，离去的时候十分安静，脸上表情没有任何死亡前的挣扎和扭曲。
梅雅莹静静地守候在戈正北的床边，一次次擦着泪水。她一次次拨打着戈向东的电话，可是一直无法接通。虽然她答应了戈正北，但她真不知道戈向东正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戈向东对于她来说有太多的谜，没离婚时，她天天都在猜，可是每次她猜的谜底跟结果都大相径庭。那年，她带着护士丁馥芬从战场上冒死把戈向东背下来时，他的血都快流干了，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当时，丁馥芬劝她放弃，可是鬼使神差，她还是坚持把他背下了山。没想到，到了战地救护所，她给他输完血，做完手术，他又活过来了。佛说：救他，就意味着要为他受苦。梅雅莹不信佛，可禅语说得极其有道理。战后回城，他们恋爱、结婚、生子，一直到离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一直都是她在操心。戈向东这个让她爱得彻骨恨得也彻骨的男人，从来没有带给她想要的生活。
在两个人认识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来都没有听过她的建议，顾及过她的感受。从战场上下来，作为一级战斗英雄，英雄连队最年轻的的大学生连长，他在部队的发展不可估量，就在上级直接提升他为营长的时候，他却要求转业。回到省城，他给省长当秘书，仕途如日中天，可这个时候，他却递交了辞呈，当了包工头，整天带着一群退伍老兵一身土一身泥地混在建筑工地上。
作为妻子，男人仕途上的事情她可以由着他折腾，因为爱他，哪怕他最终是一个无业游民。梅雅莹不得不承认，戈向东年轻时很迷人。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军区副司令的儿子，头上还顶着一级战斗英雄的光环。戈向东身材挺拔，外表俊朗，谈吐儒雅，浑身上下散发着男人的阳刚之气，让年轻女子迷恋。当年在陆军医院，她们科里几个女孩都曾经主动向戈向东表白过爱慕之情。丁馥芬就是其中最痴迷的一个，后来竟然发展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近疯痴的地步。梅雅莹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她只有把那份爱慕默默深埋在心底。因为救过他，亲手处理过他浑身上下体无完肤的伤口，所以，梅雅莹每次看到戈向东的时候总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爱怜，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不忍离开他的念头。
梅雅莹和戈向东的婚姻，跟眼前刚刚逝去的戈正北有关。梅雅莹调到军区总院老干病房，担任主治医生。刚刚退休的戈正北常来总院，久而久之跟她就熟悉了。梅雅莹长得端庄大方，工作敬业干练，性格温和贤淑，很快作为最佳儿媳妇人选进入了戈正北的视线。
后来，戈正北了解到她和戈向东在战场上就认识，而且关系还很好。于是，他就找来医务处主任，让他从中撮合两个人。
很快，这一段战场上结下的生死情缘开出了婚姻之花。
戈正北逢人就夸自己眼光独到，找了一个好儿媳妇。这些年，戈正北待她一直像亲生女儿一样，连退休工资都交给她管。
如果不是丁馥芬的出现，梅雅莹相信他们的婚姻生活会很幸福。虽然她知道戈向东和丁馥芬年轻时有那么一段，她还是信任丈夫的。她怎么也没料到，最好的战友却在她的婚姻中埋设了炸弹，一下子把她给炸懵了。
这炸弹就是丁馥芬的女儿丁敏慧。
从内心来讲，梅雅莹十分喜爱这个漂亮乖巧善良的小姑娘。她和戈向东把这个孩子视作掌上明珠，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弄得儿子戈睿和养子林浩楠妒忌不已。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姑娘长得越来越像丈夫戈向东。脸盘、额头、鼻子、眉眼都有戈向东年轻时的影子。丁敏慧跟戈睿走在一起常常让别人误认为是亲姐弟。尽管梅雅莹在心中产生了疑惑，出于对戈向东的信任，她还是没往其他方面想。她安慰自己：或许生活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孩子就会照着长，生活中那么多的夫妻相都是这样形成的。
在丁敏慧上高中时，有一天，梅雅莹好奇之心大发，暗地里拿了她和戈向东的头发作了DNA对比。结果出来证实两个人是父女关系。对梅雅莹来说，这个结果如同晴天霹雳，事实证明，戈向东早在做省长秘书时，就与丁馥芬发生了关系。梅雅莹把两个人恨得咬牙切齿，可她不能大张旗鼓地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戈家不是一般的家庭，出了这种丑事，戈正北会被活活气死。
梅雅莹的生活一下子暗无天日。她把这个真相深深埋在心底，她渴望着有一天戈向东会主动向她解释。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戈向东像没事人一样关爱着丁敏慧。她甚至在心里做了让步，只要戈向东主动解释，她就会原谅他。
每次她旁敲侧击地对戈向东说丁敏慧多么像他，戈向东总是一脸无辜：“我想她是我的女儿，可人家丁馥芬不认。”望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梅雅莹就忍不住想说出真相。看到丁敏慧跟儿子戈睿和养子林浩楠在一起时那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就忍住了。这孩子太苦了，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年纪那么小时母亲也抛弃了她。她无法预料，一旦把私生女的秘密公布开来，会对这个孩子的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甚至会把她毁了。不仅如此，事情一旦公开，戈睿怎么看他眼里一直崇拜的父亲？这就等于也把戈睿给毁了。
她的心坎就像卧了一把刀，每当想起丈夫的背叛，就剜心般的疼痛。她是女人，女人能容忍男人的无能，但永远无法原谅男人的无耻。
戈睿高中毕业去军校报到的那年夏天，梅雅莹选择了离婚。当戈向东让梅雅莹说出离婚的理由时，她只说了一句话：“理由不用明说，彼此心里明白。”
戈向东摇着头一脸的无辜。不管戈向东知不知道丁敏慧的身世，都无法掩盖他背叛婚姻的事实。梅雅莹不想等待戈向东的主动解释了，她觉得只要分开就解脱了。
梅雅莹站起身擦干眼泪，到卫生间打了一盆温水，走到戈正北身边：“爸，向东出差回不来，就让儿媳为你擦擦身体，洗洗脸，换上一身干净军装上路吧。”梅雅莹静静地为戈正北擦着身体，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戈向东，眼泪再次奔涌而出。
5
戈向东夜宿在十万大山深处。黑黢黢的四周，无边的丛林。山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他选择山顶一处避风的石崖下扎营。躺在专业的“驴友”帐篷里，此刻内心是宁静的。那条奥地利森林狼的后裔就立在山顶的一块岩石上，俯瞰着夜色中的苍茫群山，幽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光。对它来说，虽然久居喧嚣繁华的闹市，可这里才是它的天堂。只有自由、宁静、干净的心灵才能复苏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记忆。戈向东不知道，当它看到眼前的丛林会不会想到远在欧洲的奥地利森林。记忆这东西真可怕，它就像一种病毒附在生命上。
沿着那条河再向上走，对面五公里处的山谷就是他们曾经浴血奋战的地方，老连长林春风和那些弟兄就留在了那个地方。那个夜晚，戈向东就是从这里带着二排穿过那个山谷的地雷区插过去的，密密麻麻的地雷和险象环生的陷阱一直都是他们的障碍……
大山深处隐藏的敌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敌人为了挽回失败的尊严，决心在战争结束时孤注一掷。青山翠谷的山岳地带，到处是敌国军队设置的工事，哨卡。那条通往边境的道路上也埋满了地雷，公路两侧也早已布下了重兵。河的这边没路了。他们只好泅渡过河到对岸的地方找路。
戈向东犯了个判断性的错误，他们不该过河也不该走路，有路的地方早被敌人琢磨过了。等待他们的将是陷阱、地雷、机关、冷箭和狙击步枪。
过了河，他们成了网中的猎物，被围追，被堵截，被猎杀。偌大的山谷就像张开的噬人大口，随时准备将人吞没。开阔地或没有植被裸露的地方是不能久待的，随时都有可能被隐蔽的枪口锁定。戈向东他们把自己伪装成一簇灌木、一堆杂草或者一棵枯树，在丛林中艰难前行。黑暗是敌人的，对于他们这些被猎杀者来说，每往前走一步，生死充满未知。敌我双方像丛林中的野兽，奔跑在这个更接近原始生态的环境里。
那个夜晚，戈向东第一次杀人。他调整了战斗队形，第一小组三人在前面当做诱饵，另外两个小组就潜伏在小组的两翼。敌人果然上当了。戈向东瞬间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两个人。出手之后，看着倒在地上流血的尸体，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让他热血沸腾，不过兴奋过后就只剩下麻木和冷漠。
这就是战争，死亡随时发生，出手那一瞬间，生死非你即我。恐惧和怜悯都是没用的，生存才是硬道理。
正午的时候他们到达了312高地下面的那个山谷。戈向东看了看手表，距离攻击的时间不到八个小时，前面担负搜索任务的排长魏东阳派人跑来报告，他们在半山腰的岩洞里找到了侦察连士兵的尸体，里面没有林春风。戈向东跑过去一看，十具尸体完整地被雨衣包裹着，整齐地摆放在岩洞里，上面覆盖着树枝和杂草，每一个人的面容都被人清理过。来不及哀悼战友，他们接着向前寻找。戈向东很伤痛，但也欣慰，林春风他们还活着，他似乎闻到了战友的气味。
很快，他们在距离岩洞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被炮弹刮伤了额头的周海龙。周海龙透露，山坡上的永久性工事，远比想象中坚固，明处的碉堡有十二个，暗处的碉堡更多，有二十几处。更要命的是，山的背面，有五六个零星炮阵地，他们利用抛物线隔着山就能把炮弹打到山的正面来。312高地周围敌人布置的兵力远远不低于一个团，如果不把这些目标搞准确，炮火覆盖之后，冲击的步兵就成了敌人的活靶子。因此，连长林春风带着一支小分队渗透到山那边去侦察了。
戈向东清点了一下人员和装备。林春风带领的队伍一共剩七个人，其中三个是无法行动的重伤员，而他自己带领的分队还有六个人，其中也有两个重伤员。
这个严峻的事实，让戈向东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了，带着伤员，根本不可能在七八个小时内撤离。一想到这里，戈向东慌乱起来，他告诉自己必须马上找到林春风。
戈向东在山的背面找到了林春风。他正潜伏在灌木丛里拿着炮队镜侦察着丛林里敌人的炮阵地。没等戈向东开口，林春风把炮队镜递给了他：“五点钟方向，七点钟方向，十二点钟方向，你看看，足足三个炮兵营的兵力，指挥部对战场情况的判断是错误的，如果不打掉这些炮阵，我们即便不惜一切代价占领了312高地，在阵地上也待不住。”戈向东在炮队镜里看到了敌人隐蔽得十分严密的炮阵，零星分布的炮兵占据了最佳的射击位置，已经严阵以待。
林春风一脸严肃地对戈向东说：“指挥部想用一个团的兵力拿下312高地是冒险的，必须集中三倍以上的兵力和两个师炮群的力量，才能彻底摧毁他们的防御体系。向东，情况十分紧急，我潜伏在这里呼唤炮兵敲掉敌人的碉堡群和炮阵地，你带领重伤员赶紧撤下去。”
戈向东第一次跟林春风顶撞：“不行，要下去还是你下去，我这个备胎已经顶上来了，我不下去，我留下来执行潜伏任务。”
林春风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敌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渗透，伤员在丛林里十分危险，带他们下去，这是命令。”
“我们必须呆在一起，我算了一下，每一个人要携带一个伤员，这就等于减弱了一半以上的战斗力，行动一旦暴露，就会任人宰割，而静下来，我们的机会就是均等的，等我们的炮火覆盖完整个阵地，救援的队伍很快就会来。”
林春风一边往冲锋枪里压着子弹一边沉思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可只要在这里多待一秒钟，都有可能死去。”
戈向东的固执让林春风最终改变了命令，五个重伤员确实是问题。
阴霾的天空还没有放晴。戈向东和林春风在电台里呼唤炮兵对半山腰、山顶和山背面敌人的明碉、暗堡、炮阵地、机枪阵地进行覆盖和补充射击。炮击之后，林春风命令侦察兵开始撤离，可是已经晚了。我军准确的炮击已经暴露了他们的存在，敌人开始向他们发起了攻击。这一次绝不是小股特工的袭扰，四面而来的是敌人的正规步兵。子弹密集地在他们身边飞舞，碗口粗的树齐刷刷倒下，他们周围很快就光秃秃了。一发榴弹炮呼啸着飞过来，林春风大叫一声不好，飞身把戈向东和魏东阳推下了山坡。炮弹一声巨响，林春风倒下了。他没有来得及滚下山坡，炮弹爆炸的冲击波把他的身体抛向了空中，撞到一棵树上，滚落在戈向东不远的地方。戈向东被炮弹震蒙了，等他醒过来，爬向林春风的时候，看见他正咬着牙用绷带勒住自己的血管止血，他的的一条腿被炸掉了。戈向东抱起他，听到他在昏迷之前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现在重伤员是六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