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向东抱着昏迷的林春风一时间不知所措。大部队并没有对312高地进行集团冲锋,因为林春风的情报,作战计划突然改变了,原本的突击占领,变成了炮火惩罚性射击。这就意味着,他们在异国境内要面对更多的敌人。戈向东意识到,他们的麻烦来了。敌人的重兵已经张开了大网,等着他们自己扑上去。他决定带领大家朝着敌人纵深继续穿插迂回,绕过312高地后再向边境线靠拢,他顺手在地图上标示了一下,这就意味着要向敌人纵深行进近百公里才能绕过这片丛林。
这个决定首先遭到了周海龙的反对。他认为,带着这么多的伤员,在地形复杂的敌占区穿越近百公里,很难实现作战意图,敌人纵深情况更是未知。魏东阳看着地图想了想,举手支持戈向东的方案,他觉得向边境线撤离的意图已经暴露,向敌人防御空虚的纵深穿插,恰恰可以避开敌人的锋芒,路是多走些,但与大股敌人遭遇激战的几率就少多了。
这时候,林春风醒了。戈向东把两种作战方案说了一遍。林春风握住戈向东的手说:“你是对的,凭着跟他们作战的经验,往敌人的纵深走,是唯一的一条活路。我就讲三点,牺牲战友的尸体是顾不上了,走的时候,你把他们归拢到那个岩洞里,把洞口炸了,今后若有机会,带他们的尸骨回家;第二点,从现在开始,无论前面遇到什么情况,活着的人,生死不离,你要把这些伤员带回去,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就不要抛弃他们;第三点,我们无论是谁活着回去,要照顾好他们的父母,他们的亲人。”
戈向东点着头说:“连长,你放心,我背着你,我一定把你背回家去!”林春风惨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从现在起,你是连长了,你是指挥员,也是战斗员,让周海龙背着我,他的胳膊受伤了,但腿是好的。”
“不行,过去我听你的,现在你必须得听我的,我背着你照样能打仗。”
天很快黑了。天空又下起了雨。离开312高地前,戈向东让魏东阳用高效TNT炸踏了岩洞的洞口。敌人听到剧烈的爆炸声,不停地冲这边打枪。
戈向东带领着几个人背着伤员一步不停地兜着圈子向边境线迂回。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遇到太多的敌人。可身上负重行军,每一步都十分艰难。白天他们潜伏,夜晚才开始行动。路上,两个重伤员死了。全部死于缺血性心脏衰竭,他们的血都流干了。戈向东只好暂时把他们埋葬在不起眼的地方。
那个凌晨,雨已经停了。戈向东决定停下来,让大家休息。他把林春风放在一棵大树下。林春风絮叨:“算起来,我是个最失败的连长,第一次作战,我是侦察连的排长,我的连长带着全连参战,包括连长在内全连牺牲17个人,第二次参战,我的角色跟你一样,也是副连长,包括连长在内全连牺牲了13个,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连长,我不会让一个战友牺牲,这次作战,我是连长,我还活着,却已经牺牲19个了,可能还会更多!向东,我曾经答应过他们,要到他们家里去看一看的。如果我走了,你就帮我完成,我不能食言。”
戈向东摇着头说:“我不管你的破事,你得活着回去!”
林春风捂住胸口惨淡一笑说:“我的身体我知道!你必须答应!”
戈向东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段黎明前的黑暗特别难熬,时间好像慢了起来。林春风的精神特别好,他一直嘴巴不停地说着家庭、亲人、军队、使命、荣誉、未来。说到妻子李琳的时候,提起了自己的儿子:“按照预产期,再过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向东,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我不行了,麻烦你代我去看看。”戈向东太困倦了,意识有些迷糊,他一边跟林春风搭着话,一边闭着眼睛休息。
林春风让梁家宝、孙茂群把另外两个重伤员背过来,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口。严重的战场创伤,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手术和止血,结果只有一个,伤员会因血竭而死亡。虽然伤得很重,这两个人的意识还算是很清醒。林春风趴在他们耳边嘀咕了一阵子,两个重伤员都木然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下来,林春风的的情绪很低落,他嘶哑地对戈向东说:“这两个人的情况也不妙。”
天快亮的时候,魏东阳跑来报告,后面的敌人追上来了,他们从公路上坐着汽车来的,估计人不少。戈向东看了看地图,距离边境线还有十七公里。敌人像一群森林野狼,一路上嗅着他们的气味追逐着。戈向东觉得,敌人是狩猎者,他们却成了猎物。戈向东把腿脚利索的几个人召集到大树下布置了任务:“这种情况大家知道,敌人不可能放我们生路的,想活着就必须用命去搏。现在我命令所有人背起自己负责的伤员朝着林子深处跑,天亮的时候也不能停下来,一直往北跑,不能跑就爬,爬到边境线就是胜利。”
林春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戈向东扛到了肩膀上,他命令戈向东把他放下来。快速奔跑的戈向东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奔跑。天亮的时候,他们仍然没有摆脱围猎者的追逐,敌人越来越近了,三个人端着枪围了上来。戈向东要以一对三。他把林春风放了下来,在解决两个敌人之后,他听到林春风大声喊:“戈向东,让活着的人活出个样来,牺牲才会有价值!”随之,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戈向东回头看,明亮阳光中,林春风把自己化作了齑粉。戈向东一边疯了一样地跑过去,一边歇斯底里地怒吼:“林春风,你个混蛋!”
林春风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为了不再成为他们的拖累,他连自己的躯体都不留下。魏东阳和周海龙跑过来,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爆炸后冲向阳光里的血肉,红得刺眼。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戈向东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长跪在浸泡了林春风鲜血的红土地上,捧起一把还散发着热血温度的泥土,仰对着浩瀚苍穹狼嚎般嘶叫。
树林里接着又响起了两声爆炸。梁家宝跑过来哭着报告:“副连长,那边的伤员也学着连长去了。”随后,孙茂群也哭着跑了过来。戈向东突然明白了,丛林里的那棵大树下,林春风跟另外两个伤员有了约定。
懊悔、悲伤、哀恸,戈向东感觉到胸口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缓过劲来。
戈向东把活着的四个人叫到跟前说:“老连长和另外两个重伤员,为了让我们活着出去,选择了自我牺牲。我们都得活着出去,活出个人样来,只有这样牺牲的同志才会有价值。今天我们当着老连长离去的地方起誓,我们五个人,活一起活,死一起死,生死不离!”
戈向东右手举起了冲锋枪,伸出了左手,另外四个人也伸出了左手。
几个人一起大声起誓:“生死不离!”
6
戈正北去世已经二天了,梅雅莹还是没有等到戈向东的消息。
戈向东是戈家的独子,他不回来就没人敢确定发丧的时间。军区组织了治丧委员会,前来接洽的直属工作部部长急得团团转。林浩楠一直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化工二厂因人员分流和裁员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没办法,梅雅莹决定打电话让儿子戈睿回来。可部队回复说,戈睿刚出国执行任务了。
梅雅莹十分焦虑地接待着络绎不绝的登门吊唁者。
戈正北一生为人正直,晚年宽厚仁慈,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老人离世,老朋友、老部下相继前来吊唁慰问。夜晚,吊唁的人群散去,梅雅莹的身边只剩下林浩楠、林雪梅和脑子已经不大好使、一直沉默不语的梁家宝。梁家宝让儿子梁小宝也来了,他是司机,方便接送客人。
晚上九点,天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魏东阳来了。他刚进门,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戈正北的遗像面前泣不成声。五兄弟中,戈正北最喜欢的就是魏东阳。当然这不是因为魏东阳是副市长,而是因为他锋芒内敛、做事沉稳。戈正北经常说,世界上有一种人能成大事:有霸气,更能沉得住气。魏东阳就是这样的人。
当年,周海龙和魏东阳从部队正排职排长转业到省城天海市,戈正北找了很多老部下帮忙才把他们安置妥当。
工作没安置前,魏东阳和周海龙就一直在戈家闲着。无聊时,魏东阳和周海龙就轮流陪着戈正北下棋喝酒。第一个工作名额下来,是城市信用社的事业编制。那时候,管钱管物的单位都是好单位。戈正北和戈向东把两个人叫到跟前,想听听他们的想法。周海龙拿眼睛望了望魏东阳,魏东阳知道他想去又不好意思开口:“让二哥去吧,在连里他是一排长,我是二排长,按序列来!”第二天,周海龙拿着介绍信就去报到了。
魏东阳在戈家等到国庆节前才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这期间,周海龙单位分了房子搬出戈家,留下他一个人在戈家。魏东阳白天陪戈正北遛弯、下棋、打太极,晚上去夜大读书。他的心态极好,看着周海龙分房子、涨工资,一点都不眼红动心。戈正北看在眼里,打心眼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
有一天,戈正北与魏东阳正下着棋,他捏着棋子不经意地问:“小魏,你要是留不下省城怎么办?”
魏东阳漫不经心:“那还能咋办?我就回老家,凭着我这一身劲儿,到哪儿都不给您老人家丢脸。”
戈正北就笑了。他放下棋子,拨了电话:“小张,有个孩子不错,我替你考察过了,去你那儿吧。”后来,魏东阳才知道,戈正北那个电话是打给公安厅张厅长的,张厅长曾经在他手下做过参谋。
事后,戈向东告诉他:“老爷子给人批条子十分谨慎,在你和周海龙的工作上,他破了自己的规矩。”
魏东阳到省公安厅报到后,单独请戈正北在一家小店吃了一顿,还喝了点酒。出门时戈正北对他说了一番话:“东阳啊,其实,去公安厅,张厅长早就答应了,我是想考察一下你和周海龙,看谁最合适到这个位子上,去城市信用社犯个错误是经济问题,去公安厅犯个错误那可是人命关天。”
想着这些,魏东阳禁不住伏地痛哭。很久,他站起身来,扶起身边的梅雅莹说:“嫂子,从明天起,老爷子的后事,我来张罗吧,今晚你去休息,我替你守着。”
梅雅莹摇了摇头:“大大小小的事都够你忙的了。”
魏东阳哭着说:“大哥不在家,老爷子三十年前就认我这个儿子了,再忙,我也得把老爷子的事情忙完再说。”
7
戈向东一直处于这样迷迷糊糊状态里,狼狗的狂叫把他惊醒了。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五点钟。天灰蒙蒙的还没有亮,雾霭笼罩里几束手电筒的亮光朝这边照射过来,几个年轻的军人持枪围住了他的帐篷。他从帐篷里爬起来,看到一个戴眼镜的陆军上尉就站在他的面前。
戈向东平静地问上尉:“有事吗?”
陆军上尉一脸严肃:“我是边防连指导员,请出示你的身份证和有效证明!”
戈向东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伤残证递给了上尉。
上尉拿着他的身份证和伤残证对照他本人看了看,给他敬个军礼说:“对不起,这是边境线,请你离开,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后果。”
戈向东哈哈笑着说:“哦,警惕性还很高嘛。好,我听你的,马上收拾东西离开。”
上尉对身边几个持枪的士兵使眼色,大家收起枪,帮助戈向东收拾行李。戈向东望着一身现代化装备,身着丛林迷彩的年轻士兵,压抑的心情渐渐疏解开来:“你们每天都在边境线上巡逻吗?”
“我们每天都巡逻,像您这样的老兵,我们每年都能遇到十几个。”
戈向东拍了拍年轻小伙的肩膀,指着边境线说:“我想跟着你们的巡逻队走一走那一段国境线!”
上尉回答得很利索:“我得请示上级!这样吧,我先请您到我们连队做客!”
戈向东随着上尉来到了坐落在山脚下的军营。一排排整齐的现代化营房,宽阔的柏油马路,高大碧绿的水杉树,耳目一新。他们回营的时候,部队正在出操,一队队年轻的士兵跑出来,嘹亮的口号惊天动地。尽管戈向东每年都去军队慰问,但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边境线上的军营,内心还是十分激动。
戈向东换上了迷彩,背着行囊跟着巡逻队伍沿着界碑一路行走。上尉紧跟在他的后面,时不时还跟他交流那场战争,上尉的了解都来自战史、传记或者网络。交谈的内容跟他的战争记忆很不搭边。谈论了一会儿,戈向东就沉默了。这条边境线是这些士兵每天都在行走的路,每一个界碑周围的一草一木他们都十分熟悉。
可是,没有人能想到想到。这条边境线上,界碑内外,生死两隔。
戈向东离开军营前,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戈向东想给梁家宝打个电话,当年,是他把梁家宝拴在腰带上从这里爬过国境线的。有一次,梁家宝犯了病,一个人从天海市跑步跑到边境线上来,没头没脑地在这里转悠了三天也没找到边境线。
没等他给梁家宝拨出电话,手机里不停地涌出无数个焦急的呼唤和吊唁信息。上尉看着戈向东颤抖晃动的身体和潸然泪下的悲怆表情,上前关心地问:“您没事吧?”
戈向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嘶哑的声音问上尉:“能不能帮忙找一辆车,我要尽快赶到镇子上去,我家里出事了。”
几分钟后,一辆越野车载着他向小镇奔去。然后,戈向东一路飞车直奔机场,泊车、买票、登机。
登机前他给梅雅莹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梅雅莹的嗓子全哑了,完全说不出话。他只好打给了魏东阳。魏东阳十分冷静地对他说:“你慢着点,家里一切有我!”戈向东的心里立刻升起一股温暖。他想知道周海龙和孙茂群在不在场,想问但又不好意思张口。电话那端魏东阳再问:“还有事吗?大哥,你说话呀!你没事吧!大哥!”戈向东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没事,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