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严肃？那好，下不为例！干活吧，林总监！你上午要去银行协商贷款的事情，我要到化工二分厂处理停产的问题。”
林雪梅扭头准备离开时，突然又问：“浩楠，从美国汇来两笔十万美元的款子，怎么处理？”
林浩楠笑了笑说：“肯定是丁敏慧在美国那边听到了集团公司的什么消息，汇回去吧，公司再穷，也不缺黄毛丫头募捐的美元，另外还有，董事长交代，留学生那边的援助也不能停。”
林雪梅犹豫地站在门口，一脸为难：“你知道，账上的钱已经很紧张了。”
林浩楠学着戈向东的口气：“我不管，有没有钱是你财务总监的事情。”
林雪梅拿着夹子朝着正要出门的林浩楠拍了一下：“你这没正型的小子！”
林浩楠一边躲开一边学着戈向东说话：“你这个小林，没有个男人管着真是不行！我命令你，三个月内必须给我找个男朋友！”
林雪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桌子上两张十万美元的汇票，她仔细看了看，感到一阵温暖。这些年，戈向东对海外留学生的无私援助终于得到了一丝回报。只是她没想到，戈向东再次身陷绝境时，第一个伸出手的竟然是在美国刚刚拿到化工博士学位的黄毛丫头。想着丁敏慧乖巧调皮的神情，林雪梅苦涩的心里微微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甜意。
丁敏慧这丫头，戈向东没有白疼她。丁敏慧是戈向东和妻子梅雅莹的老战友丁馥芬的女儿，也是养子林浩楠的女朋友。那时，丁馥芬和商业银行副行长周海龙合伙做医疗器械生意，被人骗了，周海龙因为挪用公款被抓，丁馥芬躲债去了深圳。临走前，丁馥芬就把刚上小学的丁敏慧托付给了戈向东夫妇。丁敏慧跟戈向东的亲生儿子戈睿同岁，两个人亲密得像一对双胞胎，后来，戈向东把林浩楠也接到了家里。或许都是外来的原因，丁敏慧跟林浩楠的关系更近一些。
林浩楠考上了外经贸大学后，丁敏慧也跟着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林浩楠大学要毕业的时候，丁敏慧正在上大二。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学里又朝夕相对，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恋人。
丁敏慧算起来也是戈家的养女。或许是父亲都喜欢女儿的缘故，戈向东对丁敏慧的喜爱远远超过他的亲生儿子戈睿。丁敏慧大学毕业后，戈向东把她送到了美国。在美国读博的丁敏慧跟几个受天海集团资助的留学生发起了“红星联盟”，召集在美国受资助的烈士后代互帮互助，自力更生。今年，尽管丁敏慧说她的“红星联盟”已经发展到能够让身在美国的烈士后代衣食无忧了，可戈向东还是坚持每年按时给他们打款。
林雪梅心里最清楚，每年向出国留学的烈士后代提供资金援助，这些钱都是经她的手转账出去的，数目惊人。无论公司有多么困难，这笔钱总是在每年的十月一日前准时过账。之所以选择十月一日给他们打款，是因为戈向东是想告诫他们要努力学习，报效国家。但事与愿违，很多受过资助的留学生在读完硕士、博士之后，就一去不返了。
林浩楠担任人事总监后，曾向戈向东建议，做企业不是做慈善，受资助人必须跟天海集团签一个劳务合同。戈向东摇头否决了。他说，如果签了合同，援助就失去原本的意义了。这不是招工培训，也不是做慈善，这是兑现承诺，是天海集团存在的终极意义。戈向东还重申了他的决定：愿意回来的高薪聘请，不愿意回来的祝愿他们海阔天空。
近些年，申请资助的人越来越多，学成归来的人却寥寥无几。而这寥寥无几的，也是在国外混不下去或呛水回来的。眼前就有一个，这人叫张默林，他的父亲当年跟戈向东一起打仗牺牲了。戈向东从他上小学就开始资助，一直到他去年拿到建筑设计系博士学位。毕业之后，张默林主动要求回天海集团工作。戈向东很高兴，给他安排到了集团公司的设计部，还给了他每年二十万的年薪。可就这个张默林刚到公司三个月，就要求涨薪。林雪梅和林浩楠拒绝了他，他竟然直接去找了戈向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戈向东竟然同意了。涨了年薪的张默林洋洋得意，私下跟别人说：“这些年薪算什么，他父亲如果不死，跟着戈总怎么也能像周海龙和孙茂群那样混个副总干干，分百分之十的股份，就有上亿资产了。”
3
戈向东驾车漫无边际地奔驰在乡村小镇上。最后，他把吉普停在一个小镇废弃的小火车站前。爬上小火车站的站台，戈向东的耳边似乎回荡着军列汽笛之后，连长林春风响亮的声音：“侦察连，集合！”
戈向东沿着小站背面大山上绵延起伏的丘陵往前走，漫山遍野的丛林和灌木渐渐淹没了前面的小路。好在他的爱犬出身丛林，看到遮天蔽日的森林，它竟然兴奋地向前奔跑着，杂草和灌木丛中间很快就有了一条缝隙。戈向东跟着爱犬一直跑到了半山腰上。站在山上向下望，视野极其开阔，满眼一片碧海。山谷很空旷，一群鸟儿被他和狼狗惊动了，鸣叫着飞上了山顶。
戈向东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无边的丛林遮天蔽日，子弹像群狼的鼻子，嗅着生命的血腥拼命地追逐。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风一样在丛林中追逐着敌人，毫无畏惧地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奔跑。斑驳的阳光、杂乱的叶子、奔跑的影子，到处都是一片破碎与凌乱。子弹掠过灌木丛的叶子哗啦啦飞过来，不停地有人倒下，可是没有停下的命令，往前奔走的脚步就不能停止。
跑在前面的是连长林春风。那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操着一口胶东口音的山东汉子，风趣而富有哲理。他一边在前面开道，一边对大家说：“这片山谷太宁静了，战场上的宁静对敌我双方来说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们不能停下追击的脚步，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也不能停下。停下就会给敌人留更多的时间，就会给自己埋下更多未知的危险。潜伏的敌人就像嗜血的野兽，瞬间，锋利的牙齿就会撕破你的喉管。”
戈向东满怀杀敌报国的豪情奔赴战场的时候，职务是副连长。刚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的副连长太年轻了，跟许多士兵年龄相仿。作为副连长，他走在最后面。林春风让他压阵。年轻的士兵都走在他的前面，一排长周海龙，一班长孙茂群，二排长魏东阳，说话磕巴的云南新兵梁家宝……还有很多人。
穿越那片丛林，整个侦察连损失了十五个人。打死多少敌人，戈向东记不清了，他带着几个人，一路上遮掩好战友的尸体，并在尸体附近做上记号，以便军工队把尸体抬回去。
312高地之战，应该是边境上后期最惨烈的一次战斗。312高地是境外濒临边境线五公里的一座山头。左右两翼分别有两个高地拱卫着，山下有一条河和一片开阔的山谷。大规模战争过去之后，敌人占据这样一个有利地形，不间断地朝边境这边打枪和发射炮弹。上级命令，彻底消灭312高地守敌，拔掉边境线上的这个钉子。
战斗发起后，侦察大队沿着河流一路进攻，黄昏时才攻上了312高地侧翼的山头。直到全连占领了阵地，戈向东才发现，敌人的山地工事修得很坚固，钢筋水泥掩体和堑壕经过炮火的狂轰乱炸之后，仍然保护持着原貌。敌人凭借着射击孔射杀了不少进攻上来的士兵。为了减少地面部队的伤亡，占领阵地后的林春风没有下达继续向前攻击的命令，而是用电台呼唤坦克和炮兵拦截反攻上来的敌人。
林春风带着大家把那些牺牲的战友拖到堑壕里来，等待军工队上来把他们运下去。整整奔跑了一天，大家顾不上身边是敌人尸体，疲惫地蜷缩在掩体里休息。
这一夜，戈向东没睡。山谷里弥漫着的血腥气息又让他产生了呕吐的感觉。他找到一个角落使劲儿地呕吐了一阵。天快亮的时候，查完哨的林春风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轻声对他说：“小戈，睡会儿吧，天很快亮了。”
林春风靠在堑壕边上，坦然自若地拿出一把牛角梳子，望着清冷月光笼罩的远山陷入了沉思。林春风很少有这样的状态。在大家的眼里，老连长时刻都像上了发条转个不停的时钟。戈向东知道他想家了。在出发上战场的路上，他看见老连长在一个偏僻小站下了军列，在站台上跟怀孕快分娩的妻子李琳告别。
看着戈向东瞪着眼睛看他的样子，林春风叹了口气：“真有点儿想家了。你想不想家？”
戈向东摇了摇头。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家，从记事开始，父亲训斥他就像训斥做错事的部属，让他烦不胜烦。
林春风笑了笑：“你光棍一条，没有家想什么家，有家就不一样了，有家的人想得太多。”
戈向东再次向林春风请求：“下次攻击，让我上吧，我没有任何想法，就想杀敌。”
林春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着急，你有的是机会，你是副连长，你是备胎，我爆了，你再接着上。”
天亮的时候，后续部队上来接替阵地。林春风召集侦察连开会，部署往敌人的纵深挺进，他们的任务是引导炮兵打击那些隐蔽的敌军工事，给后面的部队开辟通道。
会上，林春风交给他一本工作手册，让他带着魏东阳的二排和军工队把十几个阵亡士兵的尸体运送到后方。戈向东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本工作手册，他翻开浸着血汗的纸页，只见上面记满了阵亡者的姓名，他们的家庭地址、家庭情况，亲人姓名等等。
那天深夜，侦察连出发了。戈向东一直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林春风：“连长，我不想做你的备胎，我想跟你一起去杀敌人。”
林春风戴上钢盔，表情凝重：“好兄弟，去完成你的任务吧。”
戈向东带着军工队把那些尸体送到后方再返回时，林春风带领的一排长周海龙和十五个士兵已经插入了敌后。那个雾霭茫茫的早晨，戈向东焦灼地在阵地指挥所里徘徊，直到第二天黄昏，林春风还没有回来。天黑的时候，侦察大队作战股股长告诉他，林春风带领的侦察分队可能遭遇了敌人的重兵伏击。他们发回一批重点打击目标的坐标之后，郑重电告指挥部，312高地有重要敌情，攻击部队要推迟进攻，然后信号就完全中断了，电台失去了联系。
指挥部根据林春风的建议把攻击时间推迟了二十四小时。团指挥所里，戈向东接到了去寻找林春风他们的任务。上级命令他带人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林春风，通知他们撤离，二十四小时后，炮火就会覆盖整个山谷。
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戈向东带着魏东阳和九个士兵出发了。
4
九十岁的戈正北在军区总医院度过了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
戈正北的心脏里放有三个支架，这一次病发突然，毫无征兆。中午梅雅莹带着儿子戈睿回来看他的时候，他还高兴地喝了两杯小酒。
戈睿代表连队来军区参加表彰大会，他带领的侦察连摘取了特种作战技能比武的七项第一。戈正北执意要给孙子庆功，梅雅莹劝都劝不住。他很看重戈睿这个在红军连当连长的孙子。天海市的理科状元主动要求去部队锻炼，短短几年就锻造成一个骁勇善战的标兵连，这不能不让戈正北兴奋。
当年戈正北没在儿子身上实现的愿望，到了孙子戈睿这儿峰回路转。戈姓家族不乏血性男儿，否则太对不起老祖宗留下的这个铮铮铁骨的姓氏。午饭后，戈睿急着返回连队执行紧急任务，戈正北亲自把孙子送到了火车站。
这一送，却是诀别。晚上，戈正北就出现了大面积的心梗。
林浩楠把戈正北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病危。梅雅莹立刻召集所有专家会诊，亲自上台主刀给戈正北做了手术，无奈心梗面积太大，她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也只能暂时借助仪器和药物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多留几个小时。
梅雅莹郑重地告诉林浩楠，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尽快找到戈向东，否则他将遗憾终生。
林浩楠一边答应一边跑了出去，高干病房里只剩下梅雅莹和处于昏迷状态中的戈正北。
此时的戈正北目光有些迷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往上升。他的耳边像是千军万马在不停地呐喊，眼前是炮火纷飞的敌军阵地，潮水般的冲锋摧枯拉朽，一面面摇曳的红旗在欢呼胜利。他咬着牙努力按住自己即将离开的魂魄，艰难地睁开眼睛，见一脸泪水的梅雅莹正握着他的手在伤心地哭泣。他颤抖着手抚摸着媳妇的头，慈爱地望着泪流满脸的她叹了口气。他努力地张着嘴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声音却游离在腹腔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戈正北一生东征西讨，杀伐不断，见的死人也太多。此刻，他觉得要轮到自己了。从十几岁扛着枪随着几千人的队伍离开老家，从东北到湖南，转战广西，又去青海，仗越打越多，熟悉的人越来越少，活着等到最终胜利回到家乡的天海籍老兵如今没剩下几个了。那些人都倒在了不同的战场上，星罗棋布遍满大江南北。戈正北的眼前光影交错，那些熟悉的身影在征途上向他招手。他该走了。儿子戈向东不在眼前，他有很多话需要交代。眼下，这个倔种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焦急地等待着，灵魂正要一步步远离他的肉体，他觉得自己等不到儿子归来了，多少有些遗憾。梅雅莹这个儿媳是他给儿子挑选的，善良、贤惠，心胸宽广，容得下儿子变着法的折腾，也容得下他的那些战友和烈士的遗孤。她协助戈向东完成了艰难的创业，养大了那些烈士的孩子。重要的是，她培养出了孙子戈睿，想到孙子戈睿的成长，戈正北倍感欣慰。知子莫若父，同是上过战场的人，戈正北最理解儿子的痛苦。想着这些，他已经开始理解儿子这些年怪异的选择了，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痛苦，活着就必须担当，这种沉重的记忆和责任像枷锁一样将伴随一生，直到有一天像他这样死去，灵魂才得到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