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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年，戈向东认为自己经过了大风大浪，可以波澜不惊了。可就在过完五十大寿的两个月后，他却像一头刚关进笼子的雄狮，狂躁不已。他不停地咆哮、叫骂、摔东西，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天海集团三兄弟瞬间分崩离析。周海龙和孙茂群各自拿着天海集团十分之一的股份扬长而去。离开时，他们甚至没有怜悯地看他一眼。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留下周海龙最后的怒吼：“既然你一心想做孤胆英雄，就别怪我们眼里没有大哥，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句话像丛林中爆炸的巨响，刹那间击垮了戈向东的儒雅和矜持，无法抑制的愤怒似乎激发了他年轻时的血性冲动，此刻，如果给他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这两个混蛋的喉管。他曾创造过十秒钟干掉三个敌人的纪录，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跟他并肩作战的兄弟，毅然决然地离开。
他歇斯底里发泄的怒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缭绕回响。下属们面面相觑，忐忑不安。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向蔼然和气的董事长也会有怒目圆睁的一面。
他觉得浑身疲软，从未有过的颓败感一股脑儿涌上来，连迈步都很吃力。他步履蹒跚地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整栋大楼死一般沉寂，只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
周海龙和孙茂群选择在天海集团最辉煌的时候离开他，究竟是为了分得更多的钱，还是对他这些年命令式的做派忍无可忍，他不得而知。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们之间的隶属关系从未发生过改变。他曾经是他们的副连长，他们是他的兵。企业也一直沿袭着军队化的管理模式，他把每一个员工都当作他的士兵。他始终认为，士兵就是指挥员枪膛里的子弹，瞄准目标，子弹就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射中目标。可现在，枪炸膛了，两颗子弹从他的枪膛里飞出去，无法控制。
周海龙和孙茂群希望自由飞翔，他只有让他们飞走。他扪心自问，这些年，他没有亏待过兄弟。公司上市的时候，他给了公司副总周海龙和孙茂群每人百分之十的股份。他还给患有战后精神疾病，一发病就不停奔跑的保安部经理梁家宝百分之五的股份。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五个人，除了魏东阳从政没有股份之外，其他人凭借着这些股份，一辈子都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过，更多的股份去向是他的秘密。
“活着的人活得更好，死去的人死得才有价值。”这句话是老连长林春风留给他的遗言，这些年来，他一直铭刻在心底。
那次作战行动，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五个人，更多的战友把生命留在了那片云雾弥漫的山谷里。他答应过老连长，有朝一日，会让他们的亲人过上好日子。
天海集团上市后的第一夜，他没有出现在维多利亚港湾的庆功会上，而是站在边境烈士陵园的墓碑前。明月星光下，一望无际的墓碑从山下一直蔓延到半山腰。他找到了老连长B286号墓碑，这里只是他的衣冠冢。战场上，惊天动地的爆炸过后，他的血肉就化作了丛林中的泥土。
他在老连长墓碑前重温了那句誓言。为了这个誓言，他从最年轻的战斗英雄连连长、仕途后劲十足的省长秘书一步步蜕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商人，每一次蜕变对他来说，都是痛之入骨的割舍，无异于精神炼狱。
他的父亲戈正北戎马一生，干到军区副司令，他最大的希望是儿子能够子承父业，最起码在军界能进入将军的行列。他一次次的抉择让父亲失望了，他最终的职业只能是个商人。
这一切，他不可能跟周海龙和孙茂群说明白，他是他们的副连长，他们的大哥，他必须率先担当。
戈向东太累了。他靠在松软的皮椅上，紧闭着双眼，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可燃烧的愤怒无法熄灭，沸腾的热血无法平静，怨恨像一条蜿蜒在心口的蛇，扭曲着他的五脏六腑。周海龙和孙茂群每年拿着几十万的高管工资和公司分红，如果这样还得不到满足，那他们就是欲壑难填。
养子林浩楠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他，做企业不是做慈善，更不能把企业做成家族公司。家族公司就像一个气球，膨胀得越快，崩裂得就越剧烈，天海集团早晚会走到这一天——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说话的口气很像他的父亲林春风，每一句话听起来似乎都言之成理。
戈向东对养子这番话却不以为然，板起脸孔严厉斥责了他。周海龙和孙茂群是与他在战场上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兄弟，他们可以用胸膛为他挡住敌人的子弹，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他们？林浩楠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
戈向东对养子嘲弄般的冷笑感到十分恼火。整个天海集团，也只有林浩楠可以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如果他不是老连长林春风的遗腹子，他会毫不客气地甩他两记耳光。他认为林浩楠无端的猜测亵渎了他和战友之间那种不计生死的感情。林浩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临走抛下了一句话：“你就等着吧，对正常人而言，时间和金钱会改变一切，包括诺言。”
没想到林浩楠的预言这么快就应验了。周海龙和孙茂群的离开像左右开弓的两记重拳，击倒了他。林浩楠早就告诉他，周海龙跟天海集团的对手东业集团联系密切；孙茂群早就想在市郊买地筹建自己的化工厂。那时，戈向东对养子的话置若罔闻，他根本不相信同生共死的兄弟会背叛他。
戈向东和周海龙的分歧是从滨海五号地的竞拍开始的。
他之所以一意孤行地要拿下五号地，是因为它远离喧嚣的闹市，环海临山，面积很大，大到几乎囊括了整座月儿山的向阳坡和两个海湾的海滩。一条溪流从两山之间流下来，四季不断。令人惊奇的是，这条溪流的源头，冬天从来不结冰。戈向东悄悄派人做过检测，水里面含有大量的含硫矿物质，是典型的天然温泉。他一直企盼一个这样的环境，已经很久了。
在尘埃飞扬、雾霾笼罩的工业城市周围，能找到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太难了。戈向东相信，日益膨胀的城市早晚有一天会扩张到这里来。这些年，他的天海集团在这座城市里密密麻麻盖了很房子，连他自己都感到窒息。他决定在五号地上多种树，少盖房，打造城市可以用来呼吸的肺。看过五号地那天，他就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它。因为距离市区有好几十公里，荒山野岭无人问津，地价极其便宜，竞争者也寥寥无几，他几乎没费任何周折就拿下了。周海龙坚决反对竞拍滨海五号地，他的目标是滨海二号地。二号地位于市内沿海地带，寸土寸金，房地产开发资金回笼快，价格高，商业回报更高。根据市政府的新规划，二号地将用来打造天海市的国际商业圈。
转瞬之间，那块只有几百亩的二号地成了地产商们眼里的香饽饽。周海龙跟他保证，拿下二号地，建商场、酒店或者高档小区，挣钱就像秋天在森林里搂厚厚的落叶。周海龙认为，是戈向东固执的坚持让天海集团痛失良机，让对手东业集团轻而易举地拿下了二号地，天海集团抵挡外来资本大兵入侵的桥头堡就这样沦陷了。他历来把商场看作是短兵相接的战场，夺的是敌人的阵地城池。二号地的争夺是商战丛林里的歼灭战，赢得的将是天海集团前所未有的辉煌，摧毁的是地产界其他所有人的希望。二号地的失陷，让周海龙彻底击败对手的计划落空了。心情郁闷的周海龙终日借酒消愁，内心的郁闷与日俱增。
平心而论，在经商这件事上，做过商业银行副行长的周海龙，是资本运作的天才。近些年，天海集团的大项目、大投资包括公司在香港上市，周海龙功不可没。可正因为这些，周海龙才是戈向东心里最不踏实的一个人，他太爱冒险，太过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周海龙和孙茂群选择天海集团最红火的时候撕破脸，用那些股权兑换到了他们下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他们的股权兑现，一下子切断了天海集团的资金链条，把企业逼到了悬崖边上。资金断链的困境，不是戈向东最恼怒的。商海沉浮，险象环生，这些年大风大浪他都过来了，很多次，公司都是在悬崖边上绝处逢生。
戈向东恼怒的是周海龙和孙茂群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他，而且两个人蓄谋已久。当他们委派的律师找他谈论股权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一头雾水。这就等于宣告，他一直在后辈面前所标榜的那份生死承诺不堪一击。如果连战火中生死浇筑的承诺都坍塌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够值得相信？想到这些，戈向东的怒火就无法熄灭。
戈向东从到尾理了理整个事件，他肯定周海龙是始作俑者。孙茂群是个没主见又喜欢和稀泥的人，即便是想兑掉股份，也不会走法律途径。周海龙拿钱离开是为了加盟东业集团，他有一个庞大的圈钱计划，要融资上千亿打造世界一流的商业圈。周海龙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提过这个融资计划。
想到这个计划，戈向东不寒而栗。整个计划无疑是个弥天大谎，用高额回报的许诺给投资者画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馅饼，操盘者就可以套牢更多人的资金，来实现自己的梦想。看完周海龙计划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戈向东对金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畏惧。他开始对一堆堆粉红的纸币和银行里不断增长的数字十分恐惧，钱越多，他这样的恐惧就越强烈，金钱的背后掩藏着太多不可扼制的欲望，这些欲望就像嗜血的战场，到处充满陷阱，危机重重。
周海龙对他放弃竞标二号地的决定耿耿于怀，不惜把歃血为盟抛诸脑后，不令人意外，因为周海龙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可他想不明白的是孙茂群，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为什么也背叛了誓言。林浩楠说得没错，对正常人而言，时间能改变一切，包括承诺。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周海龙和孙茂群是正常人，那么他戈向东一直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那场战争结束之后，戈向东就不是正常人了。
他在皮椅上动来动去，用拳头用力抵住了自己的肺部。那个地方又开始疼痛了，疼痛使他的意识开始混沌，而记忆却像昨天发生般地清晰。那场战争残留在他肺里的几块弹片像电脑的引擎，一下子激活了许多年前的内存。
很多不愿意提及的往事如潮水般翻涌起来……
2
天海集团董事长戈向东突然间失踪了。连同失踪的还有他那辆悍马吉普和他那条有着奥地利森林狼血统的狼狗。
两个副总辞职，董事长失踪，换做别的企业，公司立即就会瘫痪。天海集团各项工作仍然按部就班地照常运转。公司沿袭着军队编制配备集团中层部门主管，整个体系有着严格的纪律和职责规定，执行力上从没有人打折扣，遭遇如此劫难，公司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私下里不可能没有议论和猜测。
周海龙和孙茂群股份的兑现，还是对公司运作产生了巨大震荡。天海集团以天海地产和天海化工两大企业为支柱，业务延伸到酒店、旅游、餐饮等行业。东业集团携海外资本参与竞争，对天海地产一直围追堵截，步步紧逼，天海地产发展形势极其严峻。天海化工两个下属工厂因研发滞后，市场疲软，原材料供应不足已经停产。重要的是，因购买滨海五号地欠下的巨额贷款，银行已经开始催着还款了，要想再从银行取得贷款支持，难上加难。
集团公司高管和子公司的电视会议由集团人事总监林浩楠主持。面对集团公司的十几位前辈，林浩楠坐在养父戈向东的位子上，面色平静地对大家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作为部属，不管我们的统帅在哪里，在干什么，只要有统帅的指令，仗该怎么打还怎么打。有人说天海集团要走下坡路了，董事长让我转告诸位，天海集团在跨国集团公司发展的道路上会继续勇往直前！”
林浩楠说话时的手势和口气俨然是戈向东的翻版。接下来，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完一周的工作，会议开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宣布散会。
这些年，天海集团员工们一直在关注着戈向东对林浩楠的培养。这个肤色偏黑的帅气年轻人，面对危局泰然处之的态度并非与生俱来。他大学毕业就进了化工厂，是从最底层的车间工人干起的。几年间，他干过装卸工、采购员、保管员、子公司地产项目经理、副总周海龙的助理，半年前才晋升到人事总监的位置上。大家心里清楚，戈向东是在有意培养他做接班人。甚至有人传言，林浩楠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学习的也学到了。周海龙和孙茂群的离开，实际上是戈向东在为林浩楠顺利接印清除障碍。
林浩楠的超常镇定，让流言四起的天海集团趋向平静。林浩楠宣布散会之后，起身正想离开，抬头一看，财务总监林雪梅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林雪梅是他的姑姑，只比他这个侄子大五岁。童年里印象里，这个小姑姑总是一副邋遢相，十岁时还没有他的个子高。林浩楠因为经常欺负这个小姑姑没少挨妈妈的揍。此刻，三十二岁的林雪梅已经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了，她从小公司的财务会计一直干到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也算是天海集团元老级人物了。
林雪梅递过来一个文件夹，是十几笔打往全国高校的资助费的请示。
林浩楠扫了一眼就签了字。
林雪梅皱了一下眉头问：“你不用请示一下董事长吗？”
林浩楠不以为然地说：“不用。这件事情从他带领建筑队盈利那天就开始了。”
林雪梅笑了笑：“这件事你倒是清楚。”
“我上学用的是天海的钱，你上学用的也是天海的钱，这有什么奇怪？”
林雪梅收回了夹子：“即便是这样，你也得请示一下董事长。”
“我怎么能请示到董事长？”
“那刚才你怎么说，董事长让你转告大家，天海集团会勇往直前。”
“我的林总监，董事长只给我留下四个字，临机决断！”
林雪梅一脸严肃地对林浩楠说：“我告诉你林浩楠，这件事下不为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