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冯·李斯特、海华德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交往,在外人看起来疏远了许多,这使得海华德在科隆养成的外向性格,开始变得内敛起来。同时,她也变得越来越讨厌马约瑟神甫,根本就不到福音堂里做礼拜了。有人问起来,她总是推说教学任务太忙,没时间。
其实空余时间还是不少的。闲暇的时候,海华德就在办公室里向豆豆学习汉语。她一直自以为有较强的语言天赋,在法兰克福的大学里,有来自欧洲多国的留学生,跟他们朝夕相处一些日子以后,海华德几乎通晓了主要欧洲国家的语言,可是自从接触汉语之后,她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深奥复杂的语种,与欧洲用拼音文字为载体的各国语言大为不同。她坚信汉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豆豆模仿着乡间私塾先生的动作,倒背着双手,踱着八字步,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很机械地照搬中国传统教育的模式,从《三字经》开始给海华德上课。他计划让海华德在短期内学完中国儿童教育读本《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还有《增广贤文》,然后再学《论语》和古典文学。
海华德完全是一头雾水,仅仅是在全世界的语言中绝无仅有的七个语气助词“之、乎、者、也、矣、焉、哉”,就把她的自信摧毁得差不多了。幸好豆豆的英语不错,而且在教学上很专业,很快就把海华德从走向深渊的路上拉回来,一天天地进入状态。他们很快就能用汉语简单地对话了。
海德华发现,豆豆在中国人里面可以说是少见的牛高马大,一米八五的身高,完全可以跟冯·李斯特相媲美。可是他的帅气,是纯正的东方式的,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玉树临风”。
冯·李斯特方方正正的脑袋上,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大分头,再配以神职人员的黑袍子和白衬衣,显得十分有派,英气逼人,给人以雄心勃勃的感觉。
豆豆却是留着浅浅的板寸,圆圆的脑壳跟一副圆圆的金丝边眼镜搭配在一起,再加上他最喜欢穿的长袍马褂,给人以典型的中国士大夫感觉,眉眼间永远闪烁着一缕无端的抑郁,让人一眼之下就相信这是一个感情丰富而又脆弱的人。他与冯·李斯特的豪放风格不同,但绝对不亚于冯·李斯特的风采和魅力!
让海华德觉得很有意思的是,这个豆豆还是个多情种子!他年纪不大,按照中国人的早婚习俗,二十出头就已经成了家,连孩子都有了,老婆也长得相当漂亮。然而已经有了家室的他,虽然不像冯·李斯特那样热情奔放,却也对美人海华德眷顾有加。面对着海华德风情万种的面容和性感丰满的身姿,常常发呆、走神,还小声而又大胆地自言自语:“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子!”
海华德自然不明白中国男人对美人的态度还有这样多的差别。在她们西方人的传统中,无论对方的目的如何,对自己赞美尤其是当众的、大声的赞美,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端详着偶然发呆走神的豆豆,审视着他英俊的面庞,嗅着他呼吸的气流,感受着他梦幻般的眼神,就会觉得自己是在欣赏着一幅勃动着青春朝气的油画。
没有人能抵挡海华德的巨大魅力!
人是一种特别需要感情的动物。因为有了亚雷士·迈可叔叔的关照,阿瑟·赫尔威利大主教的宽容,克劳斯·冯·李斯特校长的爱慕,豆豆的敬仰,方婶娘的照料,落难的海华德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真好。
寒暑易节,春去秋来,日子总像洞庭湖水一样,昼夜不停地向前流逝。
岳阳的气候很有意思,海华德从宁静的生活中自然地观察到,季节的更替,在这里准确得就像健康成熟女人的潮信。当池塘里的睡莲绽开出粉嫩的花骨朵的时候,时令正好是五月中旬的初夏。而当湖坡里一种乒乓球大的红色浆果成熟得如蜜汁一般香甜、以之为食的金龟子忽然不见了踪影的时候,秋天便像一位肃杀的皇帝陛下凛然降临了。
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又到了这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期——腊月的最后几天,阳历的一月下旬。湖畔的气温要比城市里低好几度,房前屋后的雪花与冰凌,让人的血液变得黏稠而迟缓。
这个时候人的活力不及夏天的一半!
不过这只是海华德的想法,南中国湿冷的冬天,让她变得慵懒。可就在离学校不远的镇子里,老乡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小孩们穿上新衣服跑来跑去地放爆竹,大人们则是杀猪宰羊、炸豆腐、蒸年糕,镇子里整日热热闹闹的。即使是家境贫寒的人家,也要称上一两斤肉,下湖捞上一两尾鱼,贴上一副红彤彤的春联。
学校放了寒假,冷清了不少。海华德几乎是无所事事,既不想到冯·李斯特那里去喝茶聊天,以免招人议论,让迈可叔叔担心,也提不起温习中文的兴致。豆豆倒是隔三差五地到学校来看看她,甚至邀请她到他家里做客,但海华德婉言谢绝了,整天就待在房间里,情绪低落地想着莱茵河,想着古堡,想着科隆,想着法兰克福医学院,百无聊赖地打发时日——豆豆说她这是在“猫冬”呢。
刺激的事情说来就来了。这时候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只老虎在夜里溜进学校的猪栏,把一头两百多斤的大肥猪给吃掉了。巨大的虎爪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一下子搞得学校里的空气紧张得不得了,连曾经跟人打赌、夏夜里一个人到龟山上的坟地里睡过觉的厨子麻老二,也吓得夜里不敢到门外小便了。
豆豆的叔叔周闰生带领几个猎户,在东北方向几公里外一个名叫麻布大山的地方,把那只老虎打掉了。那是一只很罕见的雪白的华南虎,足足四百斤重。用船装着送进岳阳城里去的时候,海华德跑到码头去瞧稀奇,着实兴奋了一阵子。那只奇异的白老虎在南正街康乐寿大药房卖了六十块光洋,每个参与捕猎的猎户都分到了钱。药房老板请专家把这只罕见的白老虎制成标本,作为镇店之宝,摆到药房的大堂里,前来观赏的市民如过江之鲫。
周闰生还被接到县政府,领了县长亲自颁发的十块光洋奖金。
“多大个事,”周闰生原本武功就好,这会子又成了打虎英雄,从汤镇长的酒宴上下来,便站在镇子的街口上,边晃荡着身子,边大大咧咧地讲,“不就一只老虎吗,再来两只又如何,照样给打掉,哈哈……”
周闰生传授给冯·李斯特一些武动,却不敢承认是校长的师父,这是一个没文化的人,对文化有一种天然敬畏。他传授给徒弟的技艺,谓之“浪子三招”:站桩,劈掌,跳墈。所谓跳墈,就是在两腿肚子上绑了沙袋,从田墈下朝上跳,以练习“轻功”。练久了,村里稍低矮一点的房子,他基本上都能够一跃而上。走起路来总是两腿生风,比平常人要快很多。
这三招看似简单,实则是一个操打者必不可少的基本功。冯·李斯特花了不少的时间跟着豆豆叔叔切磋这些套路。他目前尚在站桩阶段,每天在周闰生指导下站马步桩,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像个傻子一样。周闰生冷不丁在徒弟的屁股上踢一脚,徒弟立刻就坐翻在地。周闰生就昂着头,倒背着双手,大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接着练,接着练!”
周闰生也喜欢游泳,他不叫游泳,谓之“打泡泅”。脱得一丝不挂,扬起两只胳膊朝着池塘里扑通一跳,然后一顿乱七八糟的“狗刨式”,双手猛刨,两腿狂蹬,黑漆漆的脊背和白花花的屁股,在水面上一拱一拱,激荡起来一大片欢快的水花,活像洞庭湖里的江猪子。上岸之后,还喜欢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甚至来几个功夫动作。
周闰生虽然只会一个“狗刨式”,可是他的扎猛子功夫,却令冯·李斯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用自己的英纳格怀表测试过,周闰生可以在水下待上整整五分钟,这简直就是一门绝技了,如传说中的“奇门遁甲”一般。两个人没事常常比试这个本事,冯·李斯特一直没有过取胜的纪录。
海华德感觉冯·李斯特对武术的热爱,超过了对她的感情,这让她偶尔生出一些无以言表的不快。
这个时候还出了一件意外的大事情,让宁静而规律的学校生活,泛起一片更大的涟漪,也让两个年轻人的感情,像洞庭湖的波澜一样,撞击出一片巨大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