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个拄着文明棍的胖子,像一个滚动的大肉球一样滚进了冯·李斯特办公的绿楼。
海华德远远地看着,想起来这个人是镇长汤志龙。她和冯·李斯特去晨泳的时候,碰到过一回。那天冯·李斯特正在瑟瑟的寒风中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的时候,老汤迈着八字步,从池塘边上经过。他看了几眼冯·李斯特的半裸体,神情有点惊讶,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客气地同这两个外国人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因为时间比较早,池塘的位置又很偏僻,几天晨泳下来,他们仅仅碰到过两个人,一个是年纪大了没有睡眠的马约瑟先生,另一个就是汤镇长。马约瑟连招呼都没有打,远远地看了几眼就离开了。
汤志龙镇长三十多岁,又矮又胖又黑,像一只巨大的肉球,特殊的体型给海华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还感觉到,这个人相貌长得不怎么样,却总是给人以一副老成持重自信满满的神情,一根“文明棍”不离手,还总是在胸前佩戴一枚青天白日徽章。
海华德记得冯·李斯特说过:“在黄沙湾地区,这个汤胖子代表国家和政府,是我们这里的土地爷!凡事我们都得让着他一点。”
海华德想象不出汤胖子来找冯·李斯特有什么事,也许只是镇长与校长之间的公干吧。正想着,突然听见两个男人在房间里大吵起来,隔得远远的都听得十分清晰:
“伤风败俗!我就说你伤风败俗,怎么着,你还不认账?你这个年轻人,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简直一点规矩都不懂!”汤镇长完全是在狂吼,他的“文明棍”在木地板上戳得当当响。
海华德根本听不懂汉语,但她很担心汤胖子用“文明棍”给冯·李斯特来那么一下子。她虽然隔得远远的,可是一直在侧耳倾听,高度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汤胖子说了些什么,都是冯·李斯特事后翻译给她听的。
“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冯·李斯特也像一头狂怒的狮子,海华德想象得到他挥舞着拳头大吼的样子,“虽然你比我年纪大,可你也没有资格跟我这样讲话!”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哪里还有一点校长的样子!”镇长的“文明棍”肯定就要戳到校长的脑门了,“一校之长,为人师表,你这纯粹就是一个街痞,一个泼皮无赖,我呸呸呸!”
无数的脑袋,从教室的门窗里伸出来,表情不一但都饶有兴味地观摩这场空前绝后的“两长之战”。一个班刚下体育课的师生们,也成了这场大战的看客。然而,包括海华德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化解这场大战。
这时候有一个人适时地出现了,他的出现有效地终止了这场战争。这个人就是副校长马约瑟神甫。
“都不要吵了,吵什么吵啊?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像个什么话,在这么多的师生面前,有失身份啊!”马约瑟的瘦长身材,此刻显得有几分高大。
许多年以后,当这位马约瑟寿终正寝的时候,海华德回忆起来,这位名声不怎么好的老头子,在她眼皮底下这么多年,也就硬气了这么一回。
有了这么个台阶,胖子镇长赶快撤下来悄悄走了。外国人的教会学校,严格地讲不算镇长的地盘,平日里十分强势的镇长,心里还是有点虚的,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
冯·李斯特满脸通红,盯着镇长的背影,高声喊道:“有本事你就别跑,你这个汤胖子……”
已经从二楼一路狂奔赶过来的海华德,拦在冯·李斯特面前,说:“校长先生,结束吧,不能把这样的事情再搞下去了!”
镇长走后,马约瑟和大家一起走进冯·李斯特的办公室。马约瑟说:“校长先生,我跟汤镇长做朋友二十多年,对这个人我们可得好好相处啊。这个汤镇长,代表政府什么的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个人啊,除了在岳阳城南地区富甲一方以外,还有上百号人的镇保安队在他手里掌管着,炮船都有七条。虽然是土枪土炮,可历来连县长都要让他三分的,据说洞庭湖上的湖匪都要听他的号令。我们在他的地盘上过日子,可千万不能跟他搞岔了气啊。”
冯·李斯特火气还没消尽,说:“我怕什么呀,我不就游了个泳吗,这么个事,讲到哪里去我都不会怕他!他有钱有枪炮又怎么样?总得有王法吧。你说他狠,再狠,他斗得过国家吗?他斗得过军队吗?他斗得过教会吗?”
“校长先生,你要是这样想,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你自己作决定就行了。不过,我作为一个在东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同时作为你的主要助手,还是觉得有义务提醒你,我们这些外国人,跟中国地方势力搞好关系,是必须的!否则哪一天有事需要求他们的时候,我们就会后悔!”说完老头子拂袖而去。
海华德有些害怕,问:“怎么办,博士先生,我们会不会有麻烦?我们得罪汤镇长了吧?”
“怕什么怕!”冯·李斯特斩钉截铁地说,“我冯·李斯特长这么大,还没怕过任何人,也没怕过任何事。亲爱的海华德,你只管放心,什么都不用害怕,我心里有数得很!”
第二天中午,海华德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睡午觉,突然被方婶娘叫醒。
海华德的小房间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墙上贴上了街上买来的水彩画,写字台上摆着从德国带过来的全家照,外套挂在贴了纸的墙壁上,典型的年轻女教师的风格。
她睁眼一看,只见迈可叔叔和赫尔威利大主教一块走进了她的房间。她赶忙翻身下床,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穿上外套。
岳阳天主教堂的美国籍大主教阿瑟·赫尔威利,是一个像迈可叔叔一样体贴的人,但也是一个十分苛刻的人。作为这所教会学校的实际掌控者,同时也作为外籍学校的督学,他每周要亲自到学校来视察一次,随时抽查学生的学习情况,这样就让两百个师生总是处在紧张的工作和生活之中,谁都不敢松半口气。
冯·李斯特刚到岳阳的时候,就是在赫尔威利手下当见习神甫,短暂的几个月见习期后,崭露头角的他,就被委以重任,派到黄沙湾来当了校长。
后来海华德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只要赫尔威利的身影在黄沙湾一出现,马约瑟神甫就会像一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唯唯诺诺耳提面命的样子,仿佛他的年龄比赫尔威利还小,实际上他比大主教大了将近三十岁。每当这时候,海华德才有点相信,这个看起来相当孱弱的老人,年轻时一定有过十分深重的罪孽。
此刻,赫尔威利与迈可两个人都一脸的严肃,前者的和蔼可亲与后者的风趣幽默,一点都看不到了。
迈可叔叔顺手掩上门,压低嗓门说:“海华德,我今天跟大主教一块来找你,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就是你跟冯·李斯特校长的关系问题。这一段时间,是不是你们过于亲密了,在学校内外造成很大的影响,我和主教先生不得不过来跟你谈谈这事……”
“是的,”赫尔威利接过话头,“孩子啊,我们这是教会学校,跟一般的学校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好在这个地区的教会最高领导者是我,思想还算开放,还算讲究人性化,换一个人,我相信你们会受到更大的压力。再说,中国是一个以传统道德闻名于世的国家,自古以来就是男女授受不亲的,这里的老百姓特别是我们的师生,会很难接受你们的做派……”
“我们没什么吧?”海华德满脸通红,嗫嚅着想为自己辩解,“是谁在你们面前瞎说?”
“海华德小姐,”迈可叔叔提高了声调,“我现在代表你父亲提醒你,你不要管是谁跟我们说的,现在是主教先生跟你说话,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批评,真心诚意地向上帝忏悔,其他的就不用想也不用说了。”
可是海华德还是不明白:“本来就没什么嘛,你们不能压服我……”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迈可叔叔一根指头高高地竖起来:“那个冯·李斯特,据说总是裸着身体在池塘里游泳,你一个年轻姑娘,不但不觉得羞耻,还跟他搅和到一起,一男一女还满世界地跑个不停,难道人家告你们的状告错了吗?”
这时候虚掩着的房门,猛地被咣当一声推开了。冯·李斯特从门外突然冲进来——他已经在门外偷听很久了——大声道:“尊敬的主教大人,亲爱的迈可先生,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明知故犯,不可饶恕。绝对不怪海华德小姐。她才来不久,对教会的规矩和中国的国情一点也不懂,你们处罚我吧,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和任何程度的处罚。”
事已至此,大主教反倒沉默了。
迈可板着脸说:“严格地讲,校长先生,这的确是你的责任,跟海华德没有什么关系。她还小,又刚来。你一个当校长的,多么重要的岗位啊!我觉得,你不仅要管好部属,更要严格管好自己!”
赫尔威利插话说:“迈可关长讲得有道理啊。”
冯·李斯特忍不住为自己辩护道:“事实上,我游泳还穿了个泳裤,当地的人,下水游泳个个都是一丝不挂的,也没有谁想过要躲避女人。这样子,汤镇长为什么不管,偏偏要来管我?”
“你身份不同啊,”迈可说,“人家都是耕夫走卒,他们是可以光屁股的。他们的女人即便在田野上扒下男人的裤子,也可以被视作娱乐行为。而你作为神职人员,可以吗?那就是不可以!作为上帝的使者,你必须牢牢记着,你是代表上帝在这里工作的,你不是普通人!”
“既然你们这样认为,那我就承认自己不是,接受处罚吧,只是你们不要把事情往海华德小姐身上压……”
赫尔威利大主教依然平静而小声地说:“孩子,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有人反映到我这里来了,我要有个态度,其实我的态度很简单:今后注意些就行了。我暂时还没有处罚人的打算。”
两位长辈离开之后,两个年轻人在这幢绿楼的房间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