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学校放假了,正常的生活秩序被临时打乱了。
一天早晨,冯·李斯特起床后感觉昏头昏脑,没有太在意。下楼走进餐厅,没有看到海华德来用早餐,而平日里海华德一直比他和豆豆要起得早。
“校长,校长……”
冯·李斯特正在为见不到海华德而奇怪的时候,豆豆神色惊恐地从门外跑进来,将一张字条递到冯·李斯特的手上。
字条上赫然写着:校长先生,要过年了,兄弟们手头有点紧,请见字后,于两天之内,带大洋一千块来鳊山,赎回你们的外国妞,否则兄弟们就用她来过年!
落款是王四——这一带著名的湖匪,人称王四哈巴。
原来,头天天气奇冷,正在为兄弟们过冬而奔忙的湖匪王四,带了四个人,深夜潜入学校,直奔海华德小姐的卧室。海德华小姐的美丽,早已令王四垂涎不已了。钱,这女人很可能值一大笔赎金,这当然是主要的,不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四哈巴非常想开开洋荤,尝尝漂亮外国女人的滋味。
他在暗中已经盯了海华德小姐很久了!
月黑风高,正是“做事”的好时机。他让人从绿楼的各个门缝里吹进去一些迷魂香,让房间里的人短时间内失去了知觉,然后进入海华德小姐的房间,指挥两个兄弟将海华德小姐抬了出来。
高大丰满的海华德小姐,让湖匪们颇费了点气力才弄到船上。
一路上王四忍不住就想对海华德轻薄,黑暗中隔着薄薄的内衣,他贼贼地在海华德的身体上摩挲了几回。等到进了逼仄的船舱,在马灯的照射下,王四清清楚楚地望着眼前这个外国女人丰满得令人喷鼻血的身体,还有一张白里透红漂亮得像天仙一样的脸蛋,心里就想,跟这么漂亮的洋女人亲热一回,就是马上到阎王老子那里去报到,也他娘的值得。
不过,想是这样想,他刚刚伸到女人身上的手,忽然又缩了回来——他不知道这外国妞和她所在的学校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势力,教会总是不好惹的,弄不好还会惹来官军,把自己的小命给剿掉了,不值得啊。搞清楚情况再玩才是上策!
湖匪王四虽然被人称作王四愣子、王四哈巴,却也粗中有细,否则在乱世纷争、群雄并起的湘北大地,不可能称霸一方。
读完湖匪的帖子,冯·李斯特感觉一股冷汗,像一条冷冰冰的蛇,从后脖子沿着脊背一直爬到屁股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汩汩地渗了出来。刚刚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方婶娘,已经哭得惊天动地,俨然丢失了至亲一样。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东西的?”
“就在房门外面,喏,用这把小插子(匕首)钉在我们的门板上。”
“难怪昨夜睡得那么死。”他自言自语道,“昨夜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呢?”他晃晃脑袋,发现脑袋还很沉重,立刻明白了:他们几个都中了湖匪的招!
集中精力思索片刻,他斩钉截铁道:“豆豆,到总务室借一千块光洋,我们马上去鳊山,把海华德小姐赎回来!”
豆豆想了想,说:“我们两个人去,恐怕不起什么作用啊。这样吧,把我叔叔叫上,底气足一点子,遇事也有个商量!”
“嗯,这个主意好。只是,此行会有危险,你叔叔会愿意去吗?再说,他是有家室的人,我们也不好连累他呀。”
豆豆不假思索道:“咳,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那么多。他不是你师父吗?操打之人的规矩,师父有事,徒弟须以命相赴;徒弟有事,做师父的自然也要出手!我去叫他。”说完一溜烟跑了。
豆豆的表现令冯·李斯特十分感动,也给他增强了信心。
在等待豆豆叔侄的时候,他来到海华德的房间里,各处仔细检视了一番。他记得海华德随身带有一支手枪的,德国最新式的瓦尔特牌手枪,当时还一块数过手枪的子弹,共有一百发。他们在湖滩上试枪,很舍不得地打掉了十多发。现在手枪和子弹都在,它们被海华德小姐和那张羊皮地图一道,深藏在牛皮箱的最下面。冯·李斯特将枪和子弹掖到黑袍的暗口袋里,将八发子弹熟练地压进弹匣——他在大学时接受过国家规定的军训,对枪支弹药不陌生。
豆豆叔侄到了,但叔叔周闰生的意见却与冯·李斯特不同:“跟土匪,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能比实力,更不能相信他们的诚信。我们要两条腿走路,自己上门去赎人,同时还要借助官军的力量。”
豆豆说:“校长,我叔叔的意思是讲,要把汤镇长的保安队弄出来,给湖匪造成压力。”
“那怎么可能呢?”冯·李斯特面露难色,“我不是刚刚把汤胖子给得罪了吗?我把他骂得那样厉害……”
周闰生说:“那要什么紧。保安队本来就是给地方提供保安的,是百姓花钱养着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能不管吗?校长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跟豆豆一块去找找汤胖子。求官不到秀才在,求不到我们再自己去。”
一刻钟之后,叔侄二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豆豆告诉冯·李斯特说:“狗日的汤胖子,说什么要你校长先生亲自上门赔罪,再作出兵的打算。”
“我赔他个头!”冯·李斯特大叫一声,“我们走!”
“是的,我们走!”周闰生附和道,“少了张屠夫,还怕吃了带毛猪呀?我们自己去!”
他们在小码头上雇了一条渔船,豆豆的叔叔摇着桨,飞也似的朝着离黄沙湾约五华里的鳊山驶去。他们不想让更多的人承担这场风险,甚至没让船老大来驾船。
船刚“开头”(岳阳话开船叫开头),冯·李斯特就问:“师父,这个王四,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闰生边摇船,边给眼前的两个小伙子讲了个故事——
十多年前,年轻的周闰生和王四一道在一个名叫彭仲冬的拳师手下“操打”,周闰生十八岁是师兄,王四十七岁是师弟,当时关系还不错。遗憾的是,彭师父功夫还勉强,德行却不怎么的。魁梧高大的汉子,心眼比针尖还小。他老是怀疑自己的老婆对自己不忠,甚至怀疑自己的老婆跟年轻的徒弟们有事。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总是在身边每一个人的身上扫个不停。
老婆姓柳,名小英,是筻口名门大柳家里的满姑娘,当时也就十八九岁,比彭仲冬小上十岁,跟徒弟们岁数差不多。年龄上的差距,也确实让柳小英自然而然地天天跟徒弟们滚在一起,没有一点师母的样子。小英特别爱笑,笑起来哈哈连天,止都止不住。“咯短命鬼!咯化生子鬼!……”这是她跟徒弟们娇嗔打闹时的口头禅,在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耳朵里,在枯燥而辛苦的“操打”生涯中,这声音听起来真是无比的亲切、美妙。
小英是个小美人。她骨架子不大,却有一身紧致柔润的好皮肉,看上去身体挺结实的。因为一直没有生育,胸脯总是高高地挺起。小英虽然爱笑爱闹,却一丝半毫的邪念都没有,性情清澈得就像流进山塘里的山泉水。师母,师母,她总是把自己当成徒弟们的母亲去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生怕“孩子们”在她家里过得不舒服。
有一次,周闰生亲眼看见,王四在练跳墈时摔裂了尾脊骨,躺在床上动不得,样子蛮吓人的。师母小英亲自用彭师父家传的祛痛接骨水去给他揉屁股。“可怜哪……”小英边揉边叹道,“作孽哟……有蛮痛吧老四?”脸上写满了母亲般的慈爱。
岂料王四这个贼崽,在小英的小手舒舒服服揉完之后,翻过身,隔着衣服伸手就握住了小英两只奶子,还把脸贴到对方的脸上。王四这个贼崽,在彭师父的十多个徒弟当中,是最好色的一个,一看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子,眼珠子就像被牛皮糖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嘴角总会有涎水滴下来,像个哈巴(傻子)一样。也难怪彭师父一直不放心自己的漂亮老婆!
岳阳俗话说:身大力不亏!牛高马大的王四,因为天生的膂力过人,就常常有点欺负师兄弟们。只有在盯着漂亮妹子看的时候,才常常冷不防被兄弟们放倒,但最终占上风的一定还是他。
让周闰生震惊的,是柳小英那么小个身材,看起来总是娇羞无力的样子,竟然一掌就把王四这个庞然大物给打一边去了。美丽的面庞也陡然变色:“我是你师母呢,咯短命鬼,我跟你娘是一辈的哩!再要乱来,小心我废了你……”
周闰生闻言心里一惊。“未必呀,”他想,“废了你?未必柳小英也是个打家子……”
他的这份疑虑,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彭仲冬总是拿柳小英当下饭菜,只要心情稍有不好,事情略微不顺,就要打老婆。他的口头禅是:“婆娘是一面锣,没事莽(打)几砣!”有时候喝高了,下手就没了轻重,又是练过功的力道,常常把柳小英打得鼻青眼肿的。等到师父鼾声如雷地睡着了,徒弟们才敢像呵护姐姐一样围到小英的身边,看她把脸上身上的伤口,在镜子里细细洗净,听她幽幽地啼哭和诉说……
这天彭仲冬踱到徒弟房里来看看,恰巧遇到柳小英又在给王四揉屁股。王四两扇磨盘一样肥大的屁股,白晃晃地露在小英的眼前。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彭仲冬的眼睛。彭仲冬的大胖脸顿时就阴得像雷阵雨要来的天空。等到小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彭仲冬砰的一声把房门碰上,拴紧,然后一顿兜头盖脸的拳脚施展出来,还不住嘴地大骂:“你个贱货,你个婊子婆,老子今天非得要捶死你……”
这天他打老婆打得特别久,打了足足两个时辰,他打老婆很少有打得这么久的。这一天柳小英第一次被打得哭出了声……
“还不给老子提水来洗澡?”打出一身大汗的彭仲冬命令道。
柳小英提着大水桶一扭一瘸地从徒弟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大家看见她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缝了。
一阵水声响过之后,骂声又接着响起来……
这时候,房门忽然啪地被人从里面一脚踢开了。于是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柳小英双手端着澡盆,澡盆里有满满两大桶水和一个大活人,足足两百多斤。她疾步走出房门,走向院子里的天井。只听见哗啦一声,水与活人都被泼到了天井里,就像平日里倒洗脚水一样轻松。
接着便响起彭仲冬的叫骂声:“柳小英你个婊子婆老子不把你休掉就不是人哪……”可是他也只是叫骂而已了,他再也不敢惹柳小英了,他这才知道老婆身上的功力在自己之上,也在绝大多数男人之上。
然而最终他还是把老婆给休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体下面那细小的活儿,平生第一次清晰地暴露在徒弟们面前。在徒弟们惊诧的讪笑声里,他感觉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过了几天,他亲笔写了一纸休书,一声不吭甩到柳小英面前。
这下轮到柳小英蒙受奇耻大辱了——一九三六年的中国农村,休书差不多相当于女人的死刑判决书!很少有女子被休之后能够活下来的!出身于大户人家的柳小英,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比贫寒之家的女子更加激烈。在看到休书后的半个时辰,她就把自己鲜活的生命,七窍流血地交给了阎王老子。手段是吞下了两滴黄藤浸出液。
在湘北的山野间,到处都可以找到一种名字叫黄藤的剧毒植物。在滨湖的这一块地方,人们习惯用黄藤的浸出液,来毒杀为害人畜凶猛异常的豺狗子。浸泡的时间愈久,毒性越重。
彭家办了两天两夜的丧事。周闰生发现,白天王四一人坐在没有人的塘墈上远眺,夜里灵堂里没人了,王四就坐到小英的灵柩边发呆。这贼崽心里想些什么,周闰生是一清二楚的。
美好的东西一旦被葬送,悲剧便必定要愈演愈烈……
小英刚刚被送上山,打得牛死的拳师彭仲冬,也跟着一命呜呼了,同样死于黄藤浸出液,同样七窍流血,死相比小英还难看。与此同时,王四失踪了。彭家把案子报到县警察局,却无从查起。
直到前几年周闰生才发现,王四这个贼崽已经在鳊山上落草当了湖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