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学校的背后,是一座洞庭湖区不多见的小山,整个黄沙湾地区的制高点。这对于讲究“靠山面水”等堪舆之说的中国人来说,教会学校占据的是一块风水宝地。当然,冯·李斯特尽管研究东方文化有年,此中的种种讲究还知之甚少。年轻的他,正在恶补东方文化知识。对岳阳的风土人情,他倒是知道了不少。
他告诉海华德,小山的名字叫“龟山”。他还神秘地说:“这是有故事传说的。看过之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他伸出自己厚实的大手,拉住她修长丰腴的手,相携着向山上走去。因为身材高大,海华德一直知道自己拥有一双比常人长大得多的大手,她甚至为自己的这双手过于男性化而羞赧。此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放到冯·李斯特的手里,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手放进了大人的手里,自己的手一点都不觉得大了。如此巨大的反差,让她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安全感。拥有着这样一双手的男人,应该是可以掌控世界的!
两只手越握越紧,越来越不愿意松开。看不见的吸引力,越来越强,两个人都可以感觉到!透过手上温润的皮肤,有一种不可言传的信息在彼此的手掌中传递。
他们在不算崎岖的山坡上快速攀登了一顿饭的功夫,就站到了山顶上。山不高而视野开阔,风很大,景色很美。
西北面,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可是湖面上已满是渔船,漫天的飞鸟,一派繁盛的景象。漫长的湖岸线上,飞檐翘角的岳阳楼,正在晨曦中一枝独秀地展露身姿。
正北面,是连片低矮的建筑物构成的鳞次栉比的岳阳城。城里,除了岳阳楼之外,称得上高层建筑的,一个是城南湖边上的慈氏塔,一个是城北的天主教堂。教堂顶上,那高高的、尖尖的、直指苍穹的十字架,让两个年轻人看着颇有亲切感。
脚下,一列火车从龟山旁边驶过一座铁路桥,开向城里,哐当哐当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山顶上来。那是闻名世界的京广线,中国第一大交通动脉,从北京通往广州的单轨铁路,晚清重臣、湖广总督张之洞督造。
……
冯·李斯特热心地解说着:“你看,海华德小姐,东面,内湖边上的那一溜山脉,龙山,蜿蜒起伏,曲曲弯弯,像不像一条雄伟的东方龙?而西面,我们的脚底下,这九座山包,像不像九只乌龟?所以当地人把这个景观称为‘一龙赶九龟’……”
“哦,哦……”无论是眼前美丽无比的大自然,还是身边帅到极致的新朋友,都让海华德笑得十分的灿烂。
“你再看,你再看,在这高高的山与壮阔的湖之间,在这蓝蓝的天和碧绿的树之下,在这城市与铁路的交汇点上,就是我们的黄沙湾了,它是多么的美丽啊!”
海华德顺着他洋溢着热情的指引,把海蓝色的双眸投向山凹里房舍俨然、灰墙黑瓦的小镇,只见一缕缕白色的炊烟,正从各家各户的房顶上袅袅升起,空气中隐隐传来一缕缕木柴燃烧的清香味。
“你感觉好吗,亲爱的海华德小姐?从我一踏上这片美丽的土地开始,就被它吸引了,我就像爱自己的家乡一样爱上了这个地方!”
“是的,是的,这里确实很美,很美,一点也不亚于我们的德国!”
他再次把她的手揽在自己的手心里,双手握住,久久地不愿意放开。
她感觉他的手很大,很温暖,也很温柔,一股巨大的温情在她心里滚动,她一瞬间有些陶醉。
她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归宿了。站在这个不高的山顶上,放眼望去,这一片美丽的土地,有山有水有城池,跟自己故乡莱茵河上的古堡景观,真的很相似。
这一带的农民不怎么种稻谷,大都以种瓜果、打鱼为生,满山遍野成规模栽种的桃、梨树,这个季节虽然都还是枯枝败叶,却不难令人想象起它们芬芳洋溢、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丰收时光……
而最让她触景生情的,是这里的水,无论波翻浪涌的外湖,还是一平如镜的内湖,那水,就跟莱茵河一样,碧绿碧绿,光影粼粼,像上帝抛撒在人间的一块又一块翡翠,美得让人心醉。那时候的洞庭湖,虽然大多数时节都是波光云影、一碧万顷的秀美之态,可是跟内湖比,就差得远了。内湖里的鱼和水草,看上去就像悬浮在空气当中;完全纯净没有杂质的水,可以直接饮用。而这样的湖和水,在那时候的岳阳城里城外比比皆是……
正说话间,海华德忽然发现山脚下的山路上,远远地有人向他们招手,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呼喊。这是豆豆寻踪而来,招呼他们回去用早饭了。
这一天正好是礼拜天,他们从山上下来,在学校食堂里用过早餐,就跟来自各处的人一道,走进了学校隔壁的福音堂。
这座福音堂主要为学校而设,由年近七十的荷兰人马约瑟神甫主持。马约瑟清朝光绪年间就到了中国,如今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中国小老头了。他的汉语甚至带上了黄沙湾方言的韵味,日常衣服也是整套的汉装,瓜皮帽,长袍马褂,手工布鞋……“吃饭吗?”黄沙湾人腔调是“恰饭吗?”喝酒,这里也不说喝酒,而是“恰酒”。岳阳人尊称“您”为“嗯拉嘎”,称老人为“嗲”,马约瑟对这些词,都运用得相当娴熟。“学堂”,马约瑟也像当地人一样念成“霍堂”……惟妙惟肖!
老头子仗着自己年岁大,开口就有点喜欢骂人,当然也是很土气很标准的“岳阳骂”:“少跟我老子卵里卵弹!”要么就是“哈鸡巴日的,嗯晓得一截卵哪……”要不是一双浅灰色的小眼睛和一只鹰隼般的长钩鼻子,再加上一小撮向前翘起的山羊胡子,人们很难觉察到他是一个外国人,更难以置信这是一位神甫和校长。
“这位雅利安美人一来,嘿嘿,”他用一种细尖细尖的声音凑近经过他跟前的海德华的脸庞道,“我们的校长先生就活起来了!哈哈哈哈……”惹得大伙儿都往他们这边瞧。在教堂门口,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神甫,第一次见面就开这种玩笑,让海华德很不自在。她满脸绯红,连忙快步走开。
神甫马约瑟先生还兼着教会学校的副校长一职。校长冯·李斯特不在的时候,由他主持校务工作。他本来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后来没当了。他年轻时甚至还当过岳阳天主教会的大主教助理,本来可以当上大主教的,但最终还是没能当上。
冯·李斯特望也不望老头,昂首挺胸径直走过,却微笑道:“我平时也是活的!难道不是吗?哈哈哈哈!”
海华德对冯·李斯特的神态感到惊讶,不明白这两个年龄悬殊的人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
后来,冯·李斯特特意告诉海华德:“这个马约瑟是我的前任,以他的资历,别说一所学校的校长,至少应该是岳阳大主教了。即便当上红衣大主教,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的年龄比当今教皇的岁数还要大。可是这么老了,还蜗居在这个小教堂里。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做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又色又贪,仿佛到东方来,只是为了享乐和发财。前年教会让我来接替他,说是因为又查出他贪污了学校的款子。唉……海华德,你要多个心眼哦。”
冯·李斯特的话,让海华德想起迈可叔叔讲的那一番有关传教士的话,可是她一点也不相信那些上帝的使者们真的有多么的坏,在她年轻而纯净的眼睛里,这世界更多的还是善良与美丽。那个可怜的垂老的荷兰人马约瑟神甫,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个很坏很坏的人啊!这个问题,直到过了一些日子后,她才开始弄明白。
厅堂里早已是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了。学校的师生们全部在这里做礼拜,还有少量的工友和农民,总共估计有两百人左右,小小的空间里挤得满满的。
当冯·李斯特和披一身青春光辉的海华德步入厅堂的那一刻,所有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所有的眼睛都盯紧了美艳惊人的德国姑娘,瞬间这一小片天地变得静谧无声,两百颗心都在对姑娘超凡的美丽,或是暗自觊觎,或是望梅止渴,或是肃然起敬。
“各位,各位,”在老神甫马约瑟开腔之前,冯·李斯特笑容可掬地高声宣布,“这一位,是来自我故乡德意志共和国的海华德小姐,从今天开始,她就任职于我们学校,暂时担任我的英语教学助理,大家欢迎!”
福音堂里立即响起一片掌声、唏嘘声和啧啧声。有个胆大的学生用英语问道:“冯校长,她是你的未婚妻吧,这么漂亮?”
冯·李斯特向那个家伙举了一下拳头。
海华德的脸不禁红了,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
她的新的人生,似乎就在这个早上,像一本新书一样,在人们期盼与审视的眼神里,惊喜而快乐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