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清脆的鸟啼声将海华德小姐从梦乡中惊醒。她伸了个懒腰,久违了的神清气爽,让她浑身轻快无比。
方婶娘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不时有细微的响动传过来。挑水夫赵阿勇将河坡下挑上来的水倒进屋顶的水池,空中发出欢快的哗哗声。一会儿又传来长柄竹扫帚在地坪里扫动的沙沙声。还有方婶娘刚刚从乡下捉来的一群小鸡,急切地想从笼子里走进黎明,在向老太太发出叽叽喳喳的呼唤……
她穿好衣服,上厕所,刷牙,洗脸。
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是凉的,洗脸的水却是热的——厨房里有一只跟煤炭炉子相连通的铁瓮缸,这样就可以保证绿楼里二十四小时有热水用。需要用的时候,只要用一把白铁瓢子把水从瓮缸里打出来就行了。瓢子跟瓮缸磕碰的时候,喀喀的,声音很刺耳,感觉很揪心,听惯了,也很温馨。小楼里弥漫着煤炭燃烧产生的含硫的气体,据说这种气体对人的健康颇有害。习惯了,也很温馨。
很惬意地洗漱完毕之后,海华德从绿楼门前的小台阶上走下来。
她发现,除了婉转的鸟啼之外,整个黄沙湾地区还沉浸在宁静中,房舍四周的树林,全部环绕着薄雾,那一株株高耸入云的栎树和樟树,大冬天依然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像穿着轻纱身姿婀娜的美人,亭亭玉立。那美丽的树冠,就像美人们风情万种的发型。这美丽的景象,可以让任何人的心情都变得好起来。她记得父亲曾经站在莱茵河岸上讲过,这样高大的参天大树,生长的时间都在千年以上,比人类长寿多了。她想,全世界的树木都是一样的。
虽然已经是隆冬时节,这里的气温并不十分寒冷,与她两个多月前离开德国时差不多——没有大风的情况下,穿一件厚一点的呢子外套就够了。尽管当地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是那种从侧面开襟的、厚厚的、穿起来和脱起来都颇费周折的中国特有的棉衣,但她觉得自己身体不错,对这样的气温抵挡得住——当然,她后来发现这里的居民根本没有呢子外套。
她在学校通往镇街的道路上缓缓走着,夜里下了一点小雨,泥地上没有丝毫的尘土。不时有早起的农民,携带着农具,出现在长满庄稼的原野上。当她把目光投向他们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对方对她的尊敬、友善与好奇。她记起冯·李斯特昨晚在饭桌上讲的一句话:“您是第一位来到这里的外籍女老师,您会像圣母玛丽亚走进圣徒当中一样,令他们新奇而震惊……”
她越来越感觉身边的一切与故乡科隆的一切是那么接近或者相似,她暗暗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栖身之所。
路边有一个小小的山洼,山洼里是一口池塘。高高的塘坝挡住了池塘里的一切。一条瘦小的本地土狗,在塘坝上狂吠。海华德知道,池塘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狗的注意。好奇心驱使着她登上了塘坝——原来是冯·李斯特校长一大早独自在这里游泳。
他游得相当好。一会儿自由式,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一头扎进水里在透明的水下潜游,灵巧的动作看上去就像一条活跳的大鱼。一会又踩着水在水面上露出大半截身子,白亮的水花在他的腰下飞溅跳跃,白里透红的皮肤让人看上去觉得愉悦……可能是因为一直坚持锻炼的缘故吧,他四肢的肌肉特别结实有力,胸部和背部显得格外厚实。
这让她十分惊讶。
这个季节,气温在十摄氏度以下,要脱光衣服下到凉水里游泳,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的。在注重体能训练的德国大学里,也只有极个别的同学能够坚持下来,那都是些体育健将。看来这个克劳斯·冯·李斯特,是个意志十分坚强的人!
海华德不知不觉走近了池塘。不大的池塘里,水面上残存了一些睡莲,在这个季节,这些美丽的精灵们都冬眠了,憔悴的叶片,枯槁的根茎,让人心痛地想起它们夏天的鲜艳。像空气一样澄澈的碧波下,有如歌的水草在摇曳,有倏忽的小鱼在游弋。
这让她想起德国著名作家施托姆的小说《茵梦湖》,想起小说的主人公年轻的时候,双双在德国乡村美丽得令人陶醉的山水间徜徉的样子。这部小说她几乎能够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每读一遍都止不住眼睛湿润。“小说里的场景,跟眼前的情景一样,也是睡莲,妖娆而多情的睡莲。为什么?为什么也是睡莲?哦……”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下意识地倏忽闪过,“冯·李斯特,哦,冯·李斯特,你会是我的莱茵哈德吗?”
“早上好,海华德小姐!”
“早上好,冯·李斯特校长!”
“还是叫我冯·李斯特博士吧,哈哈……”
冯·李斯特看见海华德走过来,不顾寒风轻拂,笑容可掬地从池塘里站直了身体,寒暄道:
“要不要也下来游一游呢,亲爱的海华德小姐?哈哈,水一点都不深哩,只是冷一点……”
“不不,谢谢,谢谢,我怕冷。”海华德缩缩脖子,“这天气,嘿嘿,气温真低。”
池塘里的水确实不深,冯·李斯特那倒三角形的匀称体型,还有十分发达的胸大肌,高高鼓起的肱二头肌,都清晰地展现在海华德的眼前。白里透红的皮肤上,分明可以看见晶莹的水珠在滚动。
海华德发现冯·李斯特的身体像极了父亲安德鲁·海华德将军,高大魁梧,巍然挺拔,略显粗壮的脖子,与脊椎形成一条雄性的直线,也像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体形。她对他更多了一分亲切感。
冯·李斯特露出雪白的牙齿,甩甩头发,很帅气地笑了起来。海华德的神情让他感到愉快。在遥远的东方,在这宁静的乡村,他已经好久见不到海华德这么大方的姑娘了。野性的夏天,那些平日里喜欢打闹喜欢讲痞话甚至剥下小男人裤子开玩笑的粗野村妇,见到他游泳时的裸体,没有不尖叫着快快逃开的。
“海华德小姐,”冯·李斯特从水里走上来。寒风中,他不慌不忙地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又不慌不忙地转过身,背向海华德脱下泳裤,然后边穿衣服边说:“我带你登上前面那座小山,这样你就可以俯瞰这个地区了,还可以看看中国第一大湖洞庭湖和精致美丽的岳阳城。”
“好啊!”海华德欣然接受冯·李斯特的提议。
他们边走边聊,离开池塘向小山走去。
“能够认识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并且能跟你在一块工作,我真的很高兴。用中国的古话说,这是三生有幸!”冯·李斯特十分率真地说,“平心而论,在这个远离大都会的角落里,生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寂寞和单调的。我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可是也希望生活能够丰富多彩一点,嘿嘿……”
“能够认识您我更加高兴!真的,能够在这样一个地方遇到您这样的人,真是我的福气和荣幸。尊敬的校长先生,您要是清楚我此刻的感受,您就会相信我讲的是真话!”
冯·李斯特点点头,他相信海华德小姐和自己是同一类人,率真、单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