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在梦里,需要回到最熟悉的故乡。而这一夜在海华德的梦里,忘却却成了一种更好的生命体验。
夜里,海华德在柔软而温暖的日耳曼式大床上睡得相当深沉,仿佛在莱茵河边的科隆古堡里入睡一般惬意。她仿佛觉得,自己不用再担心离乱和恐慌了,她被上帝安置在了宿命般的黄沙湾。
岳阳黄沙湾教会学校大院是一个狭长型的构造,两层的校长楼,坐落在狭长大院的腰部。因为四面墙壁上都爬满了碧绿的爬墙虎,成了一座绿色的小楼,冯·李斯特便将其命名为“绿楼”。
绿楼的二层,住着冯·李斯特和豆豆,还有一个住在楼梯间的挑水夫兼卫生员赵阿勇。冯·李斯特和豆豆的办公室都在楼上,跟他们的卧室连在一起。
一楼厅堂的右边,是宽大的餐厅,餐厅后面连着厨房。左边,是保姆房和贮藏室。保姆房的隔壁,正好还有一个平时做客房用的空房间安排给海华德。房间里的一切起居用品都是现成的。厅堂的后面是公共厕所,装有能冲水的马桶,同时也当浴室用。
在安排海华德居住的问题上,发生过一点小小的分歧。迈可主张海华德住到绿楼旁边的教师宿舍里去。可冯·李斯特说:“跟我们住到一块吧,这样您会更放心一些,亲爱的迈可先生,海华德小姐虽然马上要当老师了,可她其实还只是一个学生啊……”
“是的,”豆豆也附和道,“十九岁的女伢崽,还很小啊!住在我们这里,正好有方婶娘为她做服务,方婶娘可以同时也做她的保姆啊。”
瞪着眼睛看了这两个年轻人半晌,俨然父亲般的迈可转头问海华德:“孩子,你的意见呢?”
海华德自然是十分愿意住在绿楼。一方面,眼前这两个漂亮的男子十分讨人喜欢;另一方面,她已经在上厕所的时候,对这里的情况进行了初步的考察,她最满意的就是这里的厕所。
厕所是水泥砌的,很光洁,一点残留物和气味都没有。上完厕所,拉动悬在头上的一根绳子,铁皮水箱里储存的清水,就顺着水管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把水泥便池冲得一干二净,同时又有新的清水从屋顶上的大水池里灌进厕所水箱。
挑水夫赵阿勇,一位面皮黑得像煤炭一样的本地青年汉子,每天到河坡下挑水上来,他不仅负责绿楼的用水,还负责供应整个学校的用水,每天都要带领临时请来的两名附近的农民,从洞庭湖里挑一百多担水上来。绿楼里外的卫生,也由他负责打扫,还兼着为学校养猪。他是一位工作量非常饱和的人,他的任劳任怨,让冯·李斯特把他安排在自己的身边居住。冯·李斯特生活方面的大小事情,都喜欢交给他来做。
不大的厕所里,还装有小巧的瓷质洗手盆,盆上装有镶铜的水龙头和镜子。
这一切,都让海华德感觉特别的好,跟她在科隆的家里比较接近。唯一不同的是,在家里是独享的,在这里是共用的。好在共用的人自己很乐意!连上了年纪脸上皱纹密布的方婶娘,都那么言行举止得体,精精致致,一眼看去就十分讨人喜欢。事实上,自己也是很需要保姆照料的,在科隆的家里,曾经有过好几个仆人为将军的一家人做服务。
当豆豆悄悄告诉方婶娘,海华德的家人全没了的时候,方婶娘只说了声“作孽哟,崽崽……”眼泪就自然而然地下来了,这让海华德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眼泪也跟着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发现跟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方婶娘,擦眼泪的动作都跟母亲一模一样,她们都是用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在眼睛和脸上轻轻摩娑,显得又沉静又优雅。她于是就没有理由不在这个远离家乡的陌生房间里睡得很好了……
此前,除了长途跋涉中的劳顿与孤苦,海华德一直处在一种提心吊胆、惊悸不安的状态里。在还算舒适的海轮上,她没有像别人那样晕船晕得一塌糊涂,她的胃口还行,可就是晚上睡不踏实。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了做逃亡者的滋味。她总是感到会有可怕的事情随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恐怖的阴影,像一张巨大的网,高高地张在她的头上,随时可能撒下来,将自己牢牢网住,让自己无处可逃。
阴影确实存在,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猜想——
想活下去的父亲,还是很快就死了!正像父亲告别时对她讲的,父亲是不愿意死的,海华德家族没有自杀的习惯。父亲是被纳粹当局以颠覆国家安全罪公开枪决的。仅在父女俩分手三天之后就被执行,连审判的程序都被省略了……
让海华德在伤心之余震惊的是,父亲的好友利恩哈德·施密特将军也死了,叛国罪,立即枪决。如果不是这位心里还保有正直善良、看重友情的德国军官,在几番掩藏辗转之后亲手把自己送上英国远洋轮船,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
举报利恩哈德叔叔的,竟然就是他的助手斯坦利·豪夫上尉——这个阴鸷的独眼龙!海华德见过一面长着可怕的白色睫毛的家伙,那个一直在暗中色迷迷偷窥自己的家伙,其实是盖世太保安插在利恩哈德身边的一个眼线……
利恩哈德的罪名,一是作为海华德将军的同学兼好友,没有向纳粹政府提供任何有关安德鲁·海华德案件的线索,二是亲自帮助将军的女儿海华德小姐逃离了德国,三是收受了海华德将军的巨额贿赂。
德意志国家广播电台的记者在采访“大义灭亲”的豪夫上尉时,把一切都公之于众了。海华德在开往中国的英国货船上,通过无线电电台了解到了一切。令她心里十分不安的是,那个豪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以一个爱国者的语气宣布:“帮助叛国者的人,自己无疑就是叛国者。我一定要亲手把卑鄙的叛逃者缉捕归案,任何一个德国人,都不可以背叛我们伟大的元首……”
货轮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虽然离大陆已经相当遥远,可是无线电波却让二者的距离宛若近在咫尺。豪夫的话,被广播电台反复播放,虽然信号不稳定,时断时续,却让海华德小姐感觉到黑暗的夜空中,有一双阴沉的眼睛始终在追踪着自己。
世事迷离,美丽的黄沙湾让她找到了归宿。走进黄沙湾,她恍若走进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没有恐惧,淡淡的忧伤也化作一缕清风,与夜色融为一体。这里与她的家乡已经有万里之遥,这里是传说中的东方神秘古国,这里的人和环境,尽管仅仅才经历了短短一些时间,却已经让她有了回家的感觉。
洗漱完毕,一躺到床上她就睡着了。这是两个月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觉。天亮前,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没有见到这些日子里老是挥之不去的爸爸和妈妈,她梦见的是刚刚才结识的英俊潇洒的年轻校长克劳斯·冯·李斯特博士,还有他的长得很帅很帅的助理中国教师豆豆。梦里她与年轻的博士仿佛很早就熟稔了似的……梦醒的刹那,她羞涩地感觉,自己未来的命运会跟这位长得很漂亮的慕尼黑老乡捆绑在一起。
在海华德就寝前,迈可乘船回到了城陵矶。临走的时候,他把海华德紧紧搂在怀里,无限怜爱地说:“孩子,我亲爱的孩子,好好在这里待着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迈可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