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海华德没有像往日一样早起。醒来的时候,她发现窗外已经是白昼了。她想一跃而起,可是忽然发现自己抬不动身子了,沉下心来看看,才发现自己被反缚住了双手双脚,头也昏昏沉沉的,穿着单薄的睡袍,躺在一个陌生的木板房间地板上,浑身雪白的皮肤冻得发紫,巨大的寒意让她感觉置身冰洞之中。“不好,出事了!”她想,“难怪父亲临终前,要把佩枪郑重其事地交给自己。上帝呀,父亲真有先见之明!……”
一个老妈子进来给她送早餐,并给她双手松了绑。二人语言不通,什么都没说。
活动着被捆绑麻木了的双手,海华德小姐惊恐的心,慢慢地稳定下来:看来绑匪只是把我当人质,不会对我怎么样。回头望望早餐,还算不错:白米剩饭,用水煮了之后放些菜梗子、萝卜皮什么的,还有几块吃剩的五花肉。她就三下五除二地把早餐吃得颗粒不剩。
可是当她抬头看着老妈子时,却发现老人一脸的哀怜,像是对她年轻的生命表示出深深的惋惜。这又让她心里不由得一激灵,深深的恐惧再次从心底里油然升了上来。
老妈子收拾完了刚出门,王四就带着几个匪徒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每个人都敞开着汉式棉袄,衬衣前面都插了一支自制土枪。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可是她相信他们是在对自己评头品足,还不时响起一串震天的哈哈声。
为头的王四,看上去是个外表很粗壮的年轻汉子,也是一个性子很粗野的家伙,满脸像钢针一样乱蓬蓬的大胡子,一双小眼睛总泛着色迷迷的淫光。“个娘卖的,外国女人,看上去就是比咱们中国娘们过瘾,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这回咱们兄弟可要开开洋荤了,哈哈哈哈……”
匪徒们越靠越近。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股子淫邪的神情,已经有人将手伸到她的胸前,隔着睡袍在她高耸的乳房上使劲掐捏。海华德分明感到,她的身体上,也有手在乱摸。
突然一个匪徒走了进来,向王四通报什么。几个人听了之后,颇不情愿地立即转身出去了。
海华德想道:“是不是冯·李斯特派人救我来了呢?冯·李斯特一定会派人来救我的……”
果然是冯·李斯特到了。
先是周闰生与王四见面,两个人抱拳作揖忙个不停。他们曾经共一个师父学武,有一点点同门兄弟之谊,只是后来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相互也谈不上太多的情面,见了无非应酬一下而已。因此此刻的周闰生,也只是起个开路的作用,真正的救人重担,自然还是在校长的肩上。
在鳊山山寨里的聚义厅里,豆豆向“王大头领”翻译冯·李斯特的意见:“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我愿意用一千块光洋换人。”岳阳人习惯把“袁大头”称作光洋。
王四一下子语塞了。他大约觉得自己太失败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好不容易抢了过来,难道就这样轻轻松松被人赎走吗?一千块本来已经算得上一个大数目了,一九三五年的岳阳农村,两三块光洋就可以供人吃喝,生活一个月。可是他想,这一回,自己看来是搞亏了!一千块算什么呀,这么标致的一个女人,金发碧眼白皮肤,脸蛋像是画出来的,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个。别说一千块,就是一万块,也没处可买呀!
他决定要为难一下来人。
“校长先生,”他朝冯·李斯特笑道,“刚才你上岛时,我们下了你的枪。按照行内的规矩,你如数交纳了一千块赞助款,可以取回你的枪,带着你的女人离开了,不过,你我既然都是玩枪的人,萍水相逢,我们不妨比试比试,看谁的枪法好,赌注嘛……”他故作沉吟,摸摸头,然后慢条斯理地道,“就是你的那个女人以及你我的性命!”
说这话的时候,王四从容不迫,一脸的坏笑,把手中一支红木柄的土枪颠来倒去玩得飞转,俨然美国西部牛仔。被他把玩得锃光瓦亮的红木柄,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辉。
“犯得着这样吗王大头领?”冯·李斯特惴惴地问。他终于一下子体会到了职业湖匪的歹毒和下流,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
“玩玩吧,玩玩而已。哈哈哈,我这人没别的脾性,就爱玩!”王四还是那副腔调。
冷汗,再一次像冰冷的毒蛇一样,从冯·李斯特的脖子刷地向下,直接爬到了背脊上。
周闰生朝王四拱手道:“王大头领,好兄弟啊,你不能这么干啦,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开不得玩笑,伤了谁都不行的啦。”
王四突然垮下脸,用枪指着周闰生的脸:“兄弟你闭嘴,别忘了,我只是个土匪,我干的就是玩命的生意,不比你们这些卵正经人……”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身为练家子的周闰生,也只有噤声。
这时候有人将海华德从房间押到大厅上。两个相互惦记着的人,目光艰难地相遇了!
“校长先生……”海华德泪如雨下!
“海华德小姐!海华德小姐!”冯·李斯特的声音也分明在颤抖。
面对着海华德深切期待的眼神、瑟瑟发抖的身体,还有湖匪们虎视眈眈的眼光,本来对这种类似于上世纪欧洲式的决斗没什么兴趣的冯·李斯特,感觉到不接受对方的挑战不行了。他咬咬牙关,幽幽地说,“比就比呗,谁怕谁呀。”
“好,是条汉子!”王四竖起大拇指,兴致勃勃地说。他心里暗自打的主意却是:宰了这个看来没啥子背景的小杂毛,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又是自己砧板上的肉了,还白落了一千块!
他对自己玩枪的水平,是十二万分的自信,不知道有多少生灵成了自己的枪下鬼。他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化生子”,能够把自己这个老江湖给打败。再说此人只身上岛,就表明他应该没有官军的背景,不必把他太当回事。
片刻功夫,两个人就分别站到了百步开外。豆豆和二当家的站到了两个人的正中间,担任裁判。岛上的百十号人众,都拥过来看热闹,当见证人。
双方说定的比赛办法是:甲向乙开三枪,乙再向甲开三枪,谁先倒下谁失败,被动的一方允许躲避。谁先开枪抽签决定。
王四抽到了先开枪的签。
这个结果,令年轻的冯·李斯特瞬间下体一松,滑泄了,平生第一回,在跟床笫无关、跟性和女人无关的情况下,一大股炽热的液体流向大腿,在湖上低温的天气下,很快由炽热变得冰凉。整个身体变得软软的,还止不住一阵接一阵地颤抖。
一开始就站到了不利的境地,凶多吉少!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度过这一劫难,可是海华德那深切期待的眼神,又让他感觉自己必须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勇敢面对死神。
他按师父周闰生曾经教导过的,暗暗地站了站桩,辅以深呼吸,先让自己的“下盘”稳住,同时祈祷上帝,再把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了对方那支自制土火枪的枪口。
隔得远远的,他似乎看见对方粗大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啊!”第一声枪响,冯·李斯特应声而倒。可是仅仅倒下了两秒钟,他又站起来了。子弹在他脸上擦出一道很深的血沟,血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海华德见状也大声惊叫起来:“噢……”
“叭!”第二声枪响,冯·李斯特只是把头和身子偏了偏,没有再倒下。
第三声枪响,他居然凌空来了一个大飞旋,子弹从放平在空中的身体下面飞了过去。
“好!”看热闹的匪徒们发出快乐的欢呼声。
有意思的是王四,居然也随着大家一道快乐地欢呼,还像冯·李斯特一样,也一口气来了几个凌空大飞旋,表示他的功夫跟冯·李斯特相比更加了得。
现在轮到冯·李斯特了。第一轮的意外过关,让他不禁欣喜若狂。尽管他已经被汗水浸得浑身没有了一根干纱,可是已经把自己的情绪调节得稳定些了。他像一个牛仔一样,转脸朝几近晕厥的海华德笑了笑。
他其实并不想向王四开枪,即使性命攸关,他也没打算杀人,可是事已至此,人家玩起了真格的,不认真玩玩也是过不了关的。
他抬起胳膊,将瓦尔特牌手枪对着对面的王四,瞄也不瞄,就叭叭叭连放了三枪。本认为是打不中的,谁知道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嚎:“嗷——”
打中了!
看热闹的匪徒们还没缓过神来:决斗已经结束了!
冯·李斯特无意间讨了一个大大的巧!
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的这种瓦尔特牌新式自动手枪,可以单发和连发,连发时每弹之间的间隔非常短。这一点,冯·李斯特和海华德二人是知道的,也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当时大多数人见过的手枪,如左轮、匣子炮,也可以连续击发,只是间隔的时间要长得多。至于王四的自制土枪,打一枪之后要拉一下枪栓才能重新上一次膛。
瓦尔特一旦快速击发,任你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根本无法躲避。
王四虽然被打中了,好在打中的是他肥大的屁股,没有生命危险。随着他杀猪似的嚎叫,周闰生第一个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的引领下,看热闹的匪徒们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二当家的问王四:“老大,可以放他们走了吧?”
“放放放!”王四龇着牙,闭着眼,“狗日的是条汉子,老子佩服!不过狗日的给我记住,今天你打了老子一……枪,一箭之仇日……后还是要报的!”
一个小匪徒叫道:“老大,不能放。他打伤了你,你还放了他,这岂不是倒起的礼性?多没面子?别忘记了,咱们只不过是洞庭湖的土匪,又不是什么卵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还管得了这么多,咱们要打回来!”
“你晓得个卵哪!”二当家的斥责小土匪,“你个小鸡巴是想让我们老大落下个坏人名声还是怎么?我们老大,虽然暂且落草,那可是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哪!”
“那,那……”王四这会儿疼痛难忍了,一下子也拿不定主意,嘶嘶地直吸气,“那要不,先把他们关下来再说!”
这时有小匪徒来报:“报告老大,汤胖子的保安队就要到了,七条炮船,离岸只有半里路了!”
“啊?”王四大吃一惊,手一挥,“妈的赶快放人,还瞎鸡巴扯什么扯!咱们打不过汤胖子呢,要了面子,里子都没了,赶快放人!”
一场险象环生的恐怖大戏,在冯·李斯特勇敢无畏的应对下,终于化为了一场有惊无险的轻喜剧。
冯·李斯特带着胜利的喜悦和惊魂未定的海华德,和豆豆叔侄乘船离开了鳊山岛。
一路上,两个年轻人第一次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他们的脸色苍白得令人害怕。毕竟,刚刚发生的这一幕,离正常的生活轨迹,实在是太远了!
“亲爱的校长先生,你真勇敢,你真是太勇敢了!”海华德的声音在颤抖,“如果不是你……”
冯·李斯特摇手示意海华德打住:“我都要吓死了呢我的小姐,只是因为想着要救你,才什么都不顾了。你摸摸我的背上吧,连外套都汗湿了。”
说着,他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脸上微现窘态。
次日,冯·李斯特叫上海华德,带上一些国外的酒和点心,专程到汤镇长府上致谢。
一见面,汤镇长就笑眯眯地说:“说不出兵,那是逗你们玩的,吓唬你们的。地方上有事,我哪里敢不出兵呢?除非我不想当这个镇长了。再说,我心里还有点把握的,只要我这里一出兵,王四哈巴就得老老实实,乖乖放人,哈哈哈……”
寒暄一阵,汤镇长还想留客人吃饭,可毕竟还是有那么一点子尴尬,冯·李斯特和海华德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告辞了。汤镇长把他们送出门外很远。
走着走着,汤镇长说出了一个小秘密:“其实呀,你们洋人想怎么样过日子,我都没意见,各国有各国不同的风俗嘛。既然我们今天成了朋友,那我就不妨告诉了你们吧,对你们游泳看着不顺眼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