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凄婉故事,让冯·李斯特在短暂的片刻里把营救海华德的事放到了一边,直到远处鳊山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他才梦醒似的惊醒过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海华德的事情上来。
他把海华德的手枪从口袋里拿出来,再一次检查擦拭。看着眼前黑色的枪和黄澄澄的子弹,他不禁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幕——
那是一个礼拜天,他忽然很想试试海华德带来的这种最新研制的瓦尔特手枪,搞一次实弹射击,就邀请海华德一道,带着枪来到湖边一片名叫“飘尾子”的沼泽地打鸟。
这里距黄沙湾两公里,是萎缩中的洞庭湖退水后露出的湖滩。上万亩的湿地人迹罕至,是候鸟的天堂。每年冬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各种候鸟,从遥远的青海湖飞过来,在这片长满了芦苇、湖柳和杂草的沼泽地里过冬。
不知道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的大雁,为什么总是选择在夜里降落。黄沙湾的夜空中,就常常可以听到大雁们凄婉的鸣叫声,令人遐思无限。有月光的晚上,还可以看见月色映照下的白色雁阵,在夜空中回旋出婉约而优雅的图案,让黄沙湾的夜晚充满了诗意。
沼泽地里丰富的小鱼小虾黄鳝泥鳅螺蛳,是鸟类们的超级美味,它们在这里经过一个冬天,养得肥肥胖胖之后,再在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飞回到遥远的故乡青海湖,在那里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在沼泽地边大柳树下的绿草地上,冯·李斯特先是手把手教海华德打枪:弹出弹仓——一粒一粒压入子弹——上好弹仓——用拇指拨开保险——单眼通过准星瞄准目标——用食指扣动扳机击发……虽然很简单,海华德还是很佩服冯·李斯特——一位做校长的传教士,怎么玩枪玩得这么好呢?
冯·李斯特笑笑说:“亲爱的海华德,五年以前,我跟你一样,也是柏林的一名大学生,我们学校开办了军训,一般的学校没有。另外,我本来对军事也很感兴趣。我家祖上也是军人世家……”
“我不喜欢军事。”海华德蓦然想起惨死的父亲,“幸好,校长先生,幸好,我们都已经远离军事了,我愿意人们都从事传教士这个善良的职业!”
“不过亲爱的海华德,尽管您的想法跟我的有些不一样,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做传教士只是我暂时的职业,我将来还是要去当兵的,我觉得我的性格更适合当兵。”
“也许吧,”海华德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这是勉强不得的。我就乐意教书,也愿意做医生……”
冯·李斯特感觉到了海华德的不悦,赶忙转移话题:“我们打鸟吧,你看这里的鸟多得根本就数不清啊……”
两个年轻人交替着用手枪朝鸟群射击,因为准头不行,总是打不中,枪声惊起的鸟群像一片乌云一样,绕着飘尾子的上空快速飞翔,一圈又一圈,也不飞往别处。
终于,一只大雁碰巧被冯·李斯特打落下来。
“哦……”海华德发出一声欢呼。
这时候,奇迹发生了,当他们朝那只落下来的大雁跑过去的时候,只见另外一只大雁——个子小一点,大约是那只死雁的妻子吧——扑到死雁的身上,根本不理睬危险的来临。它引颈朝天,长鸣不已:“嘎嘎嘎……嘎嘎嘎……”与空中转圈的大雁们交相呼应,揪人心肺。而空中的大雁们,也反复不停地转圈,不忍离去,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和声。
这场面,让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他们年轻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哦,校长,校长,”海华德说,“我们这是犯罪吧?”
“那倒不是,”冯·李斯特想了想,说,“只是,用黄沙湾人的话说,人畜一般,它们确实跟我们一样,是上帝同样赋予大自然的生命。”
海华德海蓝色的双眸一下子有点发红,美丽的脸蛋上显露出深深的歉疚。
冯·李斯特赶紧宽慰她道:“不过呢,据我所知,这一带,有无数的猎人在用枪、用毒药、用丝网猎杀鸟类,他们靠做这一行过日子。据说,如果使用一种名叫抬铳的火器的话,无数的铁砂子会呈扇面射出去,那么一个猎人一个冬天可以打到上千只大雁。大雁是岳阳餐馆里的一道名菜,吃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味道有点像英格兰的小公牛肉,细腻而淳香,是菜中的上品。不过洞庭湖里的野味,最上乘的,还不是大雁,也不是所谓的飞斑(斑鸠)走兔,而是野鸭子。知道吗,野鸭子?我们德国也有一些,但远不如洞庭湖这样密集,这样多。前不久我还在渔船上买过一只野鸭子,回来让方婶娘红烧了吃,那味道简直没什么东西能够相比,是最好的下酒菜。有一个猎人告诉我,每年有成千上万只打下的野鸭子,被从这里送往周边大城市,成为都市人的美味佳肴……所以,亲爱的海华德小姐,我们这不算什么的,你也不必……”
他煞费苦心地试图转移话题,把脑子里所存不多的信息全部释放出来,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不不不,校长先生,我们不应该再打鸟了。”海华德用坚定的语气打断冯·李斯特的话,说,“今后我们再要打枪,就打树,打石头,打靶子。从今天起,我要竭尽全力保护这些鸟!”
冯·李斯特忽然感觉海华德是一个颇有个性的人,也是一个颇有见地的人,当然这种个性和见地,是建立在善良的前提之下的。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颇为自己刚才那些宽慰她的话感到歉疚。看着海华德那稚嫩而认真的样子,他同时又感觉到她是一个相当相当可爱的女子,不觉间有了一股想拥她入怀的冲动。在这寂寥无人的大苇荡里,他离她的距离是那样的近,以至于他能够清晰地闻到她身上少女的芬芳,看得清她嘴唇与鼻孔之间的皮肤上细细的绒毛,以及她对他非常信赖与依恋的情愫。在这洋溢着爱的氛围中,他很想将这个漂亮可爱的女子紧紧搂在怀里,亲吻她碧蓝的眼睛,亲吻她玫瑰花般的嘴唇,亲吻她羊脂玉般的脖子,让感情的潮水将两个人融化在天地之间……
然而最终他还是不敢造次,在这个女神般的美人面前,他总是自信心不足,即使他知道她对他颇有好感,他也害怕自己的冒昧,带来自身形象的毁灭。他把发涩的唾液吞咽下去,浇灭那男性心头的欲火。
那一次之后,他们没有再搞实弹射击了。那种制作得十分精巧的小口径子弹,他们俩都挺舍不得白白打掉,打掉了会很不好补充。
船很快要靠岸了,可是海华德那番坚定、充满了悲悯的话语,还在冯·李斯特的脑海回响……
三十年以后,海华德担任岳阳县政协常委的时候,最早在岳阳提出来要对东洞庭湖的鸟类进行保护。可惜其时国人正在全力解决同胞们的温饱问题,没哪个顾得上鸟类的生存。
将近又过去一个三十年之后,也就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岳阳终于有了专门的东洞庭湖鸟类保护机构。同时有了一年一度的世界性的岳阳观鸟节,同时,经常有违法捕猎鸟类的人被绳之以法。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