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温德林有些不安:“你可能是对的。但你不知道,艾里思……”她说着格格地轻笑了一声,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些四处游动着的短吻鳄。
司多普教授则专心地盯着他的笔记看。
“我只是想要……”
教授问道,同时抬起了头:你在说什么?”
“你觉得——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吗?”说到这儿,柯温德林忽然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司多普教授正把脸埋在手里,一听这话,便吃惊地抬头看着柯温德林。她正直直地站在那儿,背后是耀眼的阳光。
他眨巴着眼睛,惊讶地问道:“回去?”
“没错,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吗?”
“为什么?”
“因为我有些害怕……”
就在那个瞬间,柯温德林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对于司多普教授,她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他们的爱情太浅,并没有走上真正的生活舞台,或者是丛林中。他们的关系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只是停留在剑桥大学的饭馆、书店和剧院、实验室里无数个小时——那些表面的东西上。
教授争辩道:“但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呀。”
柯温德林摊开双手,问道:“离什么很近?”
“离我们的鸟!”
“你是指你的鸟!”
司多普教授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宰者身份的傲慢,笑着说:“可你不是和我一起在走吗?你参与了以前鲜为人知的标本的这一重大发现,这不是个事实吗?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你的名字很有可能和我的名字一同被载入史册。”
“你是说像你这些年一样,当一个被人忽略的脚注吗?”
他们的小蜜月现在变得一点都不甜蜜了。柯温德林的目光从司多普教授身上移到爬行动物身上。浮在水面上的是它们的无数只眼睛,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就像小型潜望镜一样。它们头颅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她似乎觉得,这些动物不是漂移而是游动在水中,比她在他们的徒步旅行刚开始时看到的第一只更为活跃。
她争辩说:“但是,我们并不能确信那儿就有你的鸟。事实上,世上存在这种鸟,只不过是你的猜想。现在我们说不定已进入可怕的迷宫中了。”
最后这句原本是玩笑话,她却突然一阵战栗,于是,她又加上一句:“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教授显然对她这突然之间的转变很失望,但在自己事业的关键之时他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争吵上,也不想让一个平庸的毕业生助教对着他大吼大叫。
他就说:“宝贝儿,科学一开始本身就是个迷宫。”
柯温德林坚持道:“我想回去。”
“那你请自便好了,但是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你失去什么?”
“艾里思,我真的很害怕,跟我一起回去吧。”
“别开玩笑了,柯温,我绝不会回去的,你知道我在这事儿上花费了多少心血。”
她极力想说服他,不得不使出这最后一招:“可是,今后,你、你一个人来也可以啊。”
司多普教授嘴里发出“嗬、嗬”两声,然后把他的背包挎在双肩上,拍了拍卡其布短裤上的泥沙,掉头就走。
“司多普教授!你真讨厌,你只是个幼稚的家伙,自私自利,跟别的笨蛋一样!如果你还没注意到的话,那我就提醒你,它们不是什么传说中生活在火中的火蜥蜴,而是些畸形的短吻鳄!”
司多普教授继续向西进发,那里就是他充满幻想的长期以来一直追求的目标。他想起在哪儿——也许是在一本法文的哲学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妙语:“这就是人的命运——追求不存在的东西。”但他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因为他的鸟是存在的。不管在路途中会遇到什么——酷暑,不合作的伙伴,甚至是短吻鳄,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使命。
很快,身后就传来了柯温德林的脚步声。他预料得没错,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所以她才发火的。事实上,要不是凭借他那超于常人的坚定的决心,他也早已被这炎热打倒了。同时,他也从这件事上看到了柯温德林性格中的某个方面。也许,他这位年轻的未婚妻并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能跟他同甘共苦的女人。在完成此次使命之后,他会对此再做进一步的考虑……
此时的南佛罗里达州,烈日高悬,酷暑难当。司多普教授感觉到那开阔的水域已经离他们已不远了。如果世上真有令他迷惑的赭色喉蜂鸟的话,他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现有关的迹象。一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计划有可能化为泡影,他的情绪不免又低落了起来。他发现,在视线可及处的小路两旁的水中,那无数的短吻鳄并没有减少。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在增加,这些可恶的家伙的身体就好像在慢慢长大一样。
司多普教授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声响,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用麦管吸瓶底的饮料。他猛地转过身,只见柯温德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毫无血色,身体也抖得厉害。她就像在摩天大楼顶部狭窄的楼边上行走一样,直直地挺着脖子,不愿朝身体两旁看,似乎稍有一点偏差,就会跌下万丈深渊。
她两眼惊奇地望着他,嘴上咕哝着:“怎么啦?”
司多普教授的眼光越过她的右肩,盯着她身后小路上的某个东西。
“说话呀,你在看什么?真讨厌!”
最先闪入柯温德林脑中的是:鸟。他终于找到他的鸟了,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荒唐而又可怕如地狱的地方了。但当她回过头想去亲眼看看时,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个吸麦管声是由一只巨大的短吻鳄发出的,它已挣扎着从脏兮兮的泥水中爬上了距她约二十五英尺的小路,并停留在那儿。柯温德林被吓得连一点声都发不出来,震惊之余,她一阵懊恼,因为她已经意识到,那短吻鳄把自己唯一的退路给挡住了。
“不要——”
司多普教授话音未落,那儿又一阵响亮的“啪啪”声,又一头怪兽向前滑过来,加入了第一头的行列。
柯温德林晕晕乎乎地说:“它们是冲着我们来的,艾里思……”
她现在就仿佛死尸还魂一样,恍恍惚惚的。
司多普教授警告道:“别慌张。”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要带上件武器呢?比如说带把枪。尽管他也清楚,如果有太多的短吻鳄迅速爬上干涸的陆地的话,有枪也是无济于事的。
柯温德林的双肩微微颤动着,司多普教授突然明白,她像小姑娘一样地在抽噎,她在哭。
她绝望地说道:“艾里思,我们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
她的声音刚好大到能让他听到,但又足够轻,以免惊动周围的这些食肉动物。
尽管他身上一点勇气都没有,但还是回答道:“我们会的,我们会的……”
一阵拍打声从他背后传来,他猛地一转身,只见一头雄兽四肢着地,就像幽灵一般。它张开血盆大口,摆开一副攻势。
对司多普教授和他的助手而言,每个可以逃脱的出路现在都已被封死了。
柯温德林又哭了起来:“艾里思!”
教授命令道:“别动!”他希望这样做能够有所帮助。但短吻鳄毕竟和毒蛇一样,并不是只要猎物不动,就不会发起进攻。他知道,当初他们遇见第一只短吻鳄的时候,他真的应该听从柯温德林的话,而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犯了个该死的错误。假如这种巨兽是因为饥饿而出来猎取食物的话,不管那猎物是静是动、是死是活,它都会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的。
看到已被吓瘫了的柯温德林,司多普教授想向她道歉,因为眼前的一切是他所导致的,但转念一想,这样做的话不就等于承认他们已经走到末路了吗?他绝不相信,他们两个就这样被活活地吞没在这野兽出没的荒僻之地。
当第一头怪兽扑过来时,柯温德林就像一只具有自我保护本能但又无法动弹的小鸟一样,她并没作任何抵抗。她又能往哪儿逃呢?她大声尖叫着,她美丽的双腿消失在了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司多普教授惊恐万状。她的双腿骨在被咬断时发出了一阵噼啪声,就像一只鸡的骨架被折断时所发出的声音一样。司多普教授听到这可怕的声音,就向一棵小干松逃去。那棵树弯弯曲曲地长在沼泽地边缘,约有六英尺高。他不能爬得很高,但这棵矮树的树顶依然足以使他看到柯温德林是如何终结她短暂的一生的。
“艾里思,救我!快救我!”她在自己的啼哭声中被青灰色的杀手拖离沙地,浸入水中,没过几秒钟,她的头便消失在浮渣中,水面只留下几个水泡,证明那里曾经留有她的生命。
当初他除了柯温德林外,没有把这次旅行告诉任何人,有谁会知道他在这儿呢?如果真有人找他的话,等到有人想起要找他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司多普教授想到了自己的结局,却没有摆脱的希望,这就是悲剧最糟糕的地方。
柯温德林的死引起的混乱和疯癫把附近其他的怪兽都吸引了过来,一大队短吻鳄很快地就摸索着爬上旱地,追踪司多普教授身上新鲜的血味。
小干松虽然不是很结实,不过他躲在树顶上也不会再受伤害。难熬的时间在一分一分、一小时一小时地过……
他像一个受到惊吓又可怜兮兮的孩子一样,不时地发出呜咽声:“柯温德林,我对你干了些什么……”但他怕惊动下面在打瞌睡的短吻鳄,又必须小心谨慎,不能放声大哭。
咝咝声,咕噜声,还有吼叫声,那些野兽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再加上它们散发出的直冲他鼻孔的腐臭味,真是可怕。如果地狱当真存在的话,就是这儿了,就在这棵弯曲的树的下面。
白天的光亮开始退去。如果我不是他妈的那么累,也许能挺过去。他这样想道。但是在树顶上藏了那么长时间,双臂和双腿已蜷曲得发痛发麻,身体已开始疲倦起来。司多普教授开始考虑起自己的死亡来,事实上,这些爬行类动物只要纵跳,或是爬在另一个背上相互叠起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逮到。他曾看到过短吻鳄是这样做的。对于逃脱这场厄运,他已无法可想了。
夜晚在一点点地消失,每一刻都令人胆战心惊,就像已过了几千年一样。司多普教授忘记了上一次他度过不眠之夜是什么时候。恐惧加上脱水,他已疲乏到了极点。过不了多久,他的精神就会彻底崩溃,他知道这一点。他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旅客一样,开始幻想起来。当黎明到来时,这些怪兽可能就消失了;或者,眼前这可怕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但是,随着夜色的彻底消失,他所有的幻想或是希望也都随之破灭。现在,他眼前的短吻鳄比原来更多,这儿简直是饥肠辘辘的短吻鳄的花园……
太阳渐渐升高,这些远古时期的恶魔在饥饿的刺激下又开始骚动起来。一只怪兽用它那丑陋的尾巴懒洋洋地拍打着教授用以避难的那棵并不坚固的树干,树那干枯的木头开始摇摇欲坠,树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他看到一只塘鹅正悠闲地拍打着双翅,展翅飞翔,像是在嘲笑他和他那毫无希望的举措。多么荒谬。
他的困境最终简化成一个问题:先向命运低头的是这棵树还是他自己。可就在此刻,司多普教授看到了他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景象:就在海岸边,在凌霄花鲜红色的枝条间,停留着一个一动不动、模糊不清的斑点。那是一只红褐色的鸟,它丝毫没留意到,有人在离它几英尺处的地方,渐渐靠近死神。
司多普教授大声叫道:“我终于找到你啦!”
兴奋的同时,他多么希望那鸟至少能承认它的存在。那小鸟张开双翅,似乎为了让司多普教授确认他实现了自己长期以来的愿望而摆出飞行的姿势,然后向他飞了过来。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又飞来一只蜂鸟,又来一只,又一只,直到那赭色的闪光点把凌霄花给团团围住,把它变成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
几乎同时,司多普教授脚下的树被折断了。他跌落到了污泥中,一张折磨他如此之久的怪兽的脸现在跟他靠得如此之近。在恐惧和震惊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臀部被一双像一个巨大的钳子一样的爪子给抓住了,很快又听到自己的盆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就这样被活活吞噬了。但这至少是不幸中的大幸,毕竟在最后他还是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