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下一踩油门,汽车引擎盖就像锅盖在煮着食物的锅上那样跳动着。风景飞快地跟在电线杆后面跑,跟中了邪似的。她甚至进城后都没有减速。塔彼茨大爷原来替他的普普尔担心,这会儿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最后,汽车总算把他们带到了兽医诊所的红砖房前面。房子被一个花园围绕着,园中有一条贝壳砌边的小径,还有用彩色陶制癞蛤蟆点缀其间的假山,整个花园令人心旷神怡。塔彼茨大爷拦腰抱住那只躺着的大狗,德门凯佑夫人托住它的屁股,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从车里给弄出来。两人半侧着身子,迈着小碎步,终于把狗抬到了台阶前面。
候诊室里有一股石炭酸及禽、兽湿毛的气味,里面空无一人。这时,一个长着一张哈巴狗脸的矮胖的女仆迎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
她认出是老板最好的顾客,就慌忙道歉说:“太太,真是不巧!有人请大夫去给母牛接生,他刚刚走,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您能耐心……”
德门凯佑夫人指着狗说:“我们有耐心,可是它没有!”
“我也没有办法,先到小厅里来吧,大夫一回来就接待你们。”
女仆把客人请到一间白色的房间里,然后帮着把普普尔平放在手术台上。旁边的玻璃橱里放着贴着标签的小瓶子和尖尖的钢器械,亮亮地闪着光。狗沉甸甸地倒了下去,就像一袋沉重的土豆似的,它痛得尖叫了一声。
女仆叫道:““可怜的狗!它是被车子轧了吧?”
塔彼茨大爷回答说:“是的。”
“您带它到这儿来是想让它安息吧?”
塔彼茨大爷登时睁大了眼睛。
“安息?”
女仆说:“没错,给它打针,它就能死得快一些。”
塔彼茨大爷点了点头,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到胡子里。
德门凯佑夫人说:“还是先等一会儿,看看大夫怎么说吧。”
女仆趿拉着拖鞋离开了屋子。德门凯佑夫人坐在椅子上,塔彼茨大爷站在狗旁边摸摸它的耳朵,挠挠它的头。
一阵沉默之后,德门凯佑夫人开口了:“塔彼茨,给受重伤的牲畜打针,让它们死得快点,您知道,是想要它们少受点罪。”
她是出于仁爱的怜悯之心,希望他对最坏的情况有个思想准备。
他结结巴巴地应道:“是的,是的。”
她接着说:“我是希望你明白,我出钱给那些已经气息奄奄、不能治愈的猫和狗打针,是想让它们死得痛快点,可以说我是爱牲畜的,对吧?”
“啊,太太,是的。”
“您会有另外一条狗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太太,要是普普尔死了,我就再也不养狗了!这条狗好比是另一个我,我们相互依靠、相互说话,对彼此都很了解。我相信我脑子里想的一切东西它都一清二楚。看见它出外散步时,我有时真想跟在它后面,跟着它趴在地上跑……”
这段质朴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打动了德门凯佑夫人。
她说:“您是个好人,塔彼茨。”
这会儿,普普尔躺在手术台上,越来越痛苦。它把脸转向它的主人,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惊恐。它的嘴里发出含糊的呼吸声,像是在求援,或者至少希望能告诉它到底怎么了。它的紫舌头垂下来,好像已经了无生机,血红色的泡沫从獠牙中渗了出来。时间过得很慢,一分钟、一分钟,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斜,却还是不见兽医回来。德门凯佑夫人出神地看着塔彼茨大爷的脏手在狗的黑毛上摸来摸去。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看来临终前它受的痛苦要持续很久呢!”
忽然间,她发现那扇装毒剂的橱门微微开着,锁上甚至挂着兽医那一串钥匙。德门凯佑夫人顿时下了决心。
她说:“我们没办法救普普尔的性命了,但是至少应该减少它的痛苦。既然兽医还没有回来,那就由我来给它打针。”
塔彼茨大爷张口结舌地问道:“怎么?您会打针?”
“很简单!我常常看医生打针!”
她甚至都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他提出异议,那才是怪事呢。
他喃喃地说道:“那您看着办吧,太太。”
德门凯佑夫人表露出动手的决心。她打开柜橱的门,干净利索地拿出一副注射器、一盒苯巴比妥,在一定量的药粉里注入水,然后把普普尔的左腿缚紧显露出静脉。她请塔彼茨大爷把狗抱住。她干净敏捷地把针扎进去,足足有两厘米深。针管里的毒剂进入狗的身体里时,它的肌肉松弛了下来,眼睛向上翻去,连动也没动就停止了呼吸,一命呜呼。
德门凯佑夫人一面把塔彼茨大爷往房外推,一面说:“我们走吧!”
“那我的普普尔呢?”
“它再也不用受罪了。”
“为什么不把它带走吗?”
“何必那么麻烦呢?兽医回来会看见它的。”
“他会把它怎么样呢?”
“火化。”
“什么?”
塔彼茨大爷觉得这个既庄严、又严谨的词儿听着很顺耳,虽然他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德门凯佑夫人在走廊里看见女仆在擦家具,便跟她清楚地交代:“大夫回来时,你跟他说一声我们不等他了。”
“狗呢?”
“搞定了。”
女仆看着她,一脸的疑惑不解。她往女仆手里塞了点小费,就领着塔彼茨大爷出去了。他让她先上汽车,然后自己再进去。见他行为如此恭敬,德门凯佑夫人打心眼里高兴。她的使命是安慰牲畜,不是安慰人,所以说实话,普普尔死后,她对带这么个眼泪汪汪的家伙心里并不大高兴。
田野上雾气茫茫,汽车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向前行驶着。德门凯佑夫人机械地驾驶着,背后忽然传来了塔彼茨大爷急促的呼吸声,大概他像个庄稼汉那样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他吭声。夫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后座上蹲着一条狗!塔彼茨大爷原来坐的地方现在蹲着一条黄眼睛的大黑狗!它大张着嘴,喘着气,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路。迎面的风过来,拂起它身上的毛。德门凯佑夫人吓坏了,她转过头去想看个究竟,从普普尔那儿呼出的热气恰好吹在她的脸上。她闪向一旁,汽车跟着勉强地歪了一下,她几乎吓得灵魂出窍。她一定是在诊所里出了差错。现在一个个念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塔彼茨大爷;她给打针的不是普普尔,而是塔彼茨大爷;她带回的是普普尔,是失去主人万分悲痛的普普尔。
“太太,这条狗好比是另一个我。”德门凯佑夫人吓得大叫一声。汽车以从未有过的高速箭一般地向前冲去,汽车上的铁板叮当作响,两个轮子几乎要飞离路面。克拉尼奥村出现在眼前:远方出现了一片模糊的树林,上下跳动着一片粉红色细木镶嵌的屋顶。德门凯佑夫人急着赶回家,想把自己锁在房里好好想想。这时,道路旁边一株灰蒙蒙的椴树进入了她的眼帘,树下面就是塔彼茨大爷的破房子。她双眼圆瞪,两手紧握方向盘,仍在不断加速,汽车从屋前像一阵风似的开过。这时,一个古怪的东西冷不丁碰了她一下,她吓了一跳,扭过头朝肩后看了一眼,感觉身体里的血凝固起来了。
是普普尔在拍她的背,它低沉着嗓子说:“我在这儿下车!”
说着,它咧开它那黑黑的狗嘴一笑。德门凯佑夫人吓得全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把车左拐右拐,树跳到旁边左躲右闪。但是其中一株树有些笨拙地没有躲开,上面还贴着一张小告示:“请投一票。”
德门凯佑夫人从未想过应该投谁一票。在失去知觉前的刹那,她只知道一条大黑狗用脚爪把她捧到了天上,她被抛出了车外。